“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对抗虚无,无聊之聊
文| 陈瑄
如今物质的快速发展激发出人们物欲的膨胀,由此形成了占有式的生存方式和社会性格。人人都想占有或征服他人,却忽视他人的感受和独特性,这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竞争、对抗和恐惧甚至战争——自古到今我们似乎没有哪个时刻像当下一样疏离而孤独。而现代化的科技更是让我们的孤独越陷越深,相比较七八十年代的青年男女愿意为了一场电影跑几十里地,我们打开软件划划手机就能看到我们想要看的。我们的世界似乎变大了,却又变小了。科技让一切变得简单易得,我们也就更加钝化麻木,“奶头乐”的刺激越是短暂,我们所迎来的虚无就越是巨大。
实际上,人类幸福的两个敌人正是痛苦和无聊。叔本华证实了这一观点:“无聊是我们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在他看来,我们要么试图满足某种欲望(并且处于痛苦的状态),要么感到无聊(因为我们已经满足了一个欲望,并且在下一个欲望出现之前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正如叔本华一贯沉闷的语气所说,“生活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说,只要我们有幸远离其中一个,我们就会接近另一个,生活呈现出两者之间或多或少剧烈的振荡。其原因在于这两个极点中的每一极都处于与另一极的双重对立中,即外在的或客观的,以及内在的或主观的。当巨大的虚无感袭来时,当行为规训模式、权威规则和禁忌的遵守赋予社会阶层特定的命运,打破了要求我们做自己、采取个人主动性的规范时,痛苦就这样产生了。而对于无聊这个主题,最有洞察力的分析是 JG Ballard 的《撞车》和 Bret Easton Ellis 的《美国精神病人》。如果把电影也看作文本,那么这两个作品充分展示了现代西方人生活在一个失去“象征资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神话和宗教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因此,在西方,“无聊”的产生与上帝的死亡(尼采)同时发生。事实上,他告诉我们,1760 年代之前的英语中并没有“boredom”(无聊)这个词。法语ennui和意大利语noia的根源可以追溯到 13 世纪的拉丁语,但该词的词源不同。换句话说,我们所知道的“无聊”,代表着意义的危机。从词源学上来说,“无聊”是一个非常强烈的词,它来自拉丁语中的odium:“仇恨”,一切都是可憎的(est mihi in odio :它让我感到无聊)。它在古典法语中保留了这个含义,例如在帕斯卡尔(Pascal)的作品中它的同义词是:黑暗、悲伤、悲伤、怨恨、绝望。我们还从他的笔下找到了一个非常生动的表达:“因无聊而枯竭”,像海滩上的鱼一样萎靡不振。
哲学家和作家试图用不同的方式来定义无聊。如果说叔本华将无聊定义为“一种没有任何特定对象的温和渴望”,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声称这是“一种野兽般的、无法定义的痛苦”,而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则将其描述为“时间对你的世界体系的入侵”。这些不同的定义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对无聊赋予了负面的价值。尽管如此,对于一些读者来说,这些定义仍然模糊,模糊可能是无聊本质的核心。海德格尔并不按照19世纪心理学特有的情感学说(Affektenlehre)的方式将无聊视为一种情感,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刺激,也就是说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调和的方式,甚至是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生存态度。海德格尔将无聊作为与存在整体进行交流的另一种基本方式。他是这样描述的:“正是在那时——而且正是在那时——我们不再特别关注事物或我们自己”。对于存在主义哲学家来说,世界缺乏客观意义——这要求我们创造自己的意义——开启了深度无聊的可能性。如果存在本身就有意义,那么我们怎么会感到无聊呢?现实总是会滋养我们,无论我们是否从事某些活动。但可惜的是,无聊就像一个若隐若现的幽灵,耐心地等待着我们一停止忙碌,就会吞噬我们。例如在真正的无聊中。只要当“一个人感到无聊”时,无聊就会绽放。深深的无聊,像此在深渊中无声的迷雾一样蔓延,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冷漠将你和他者,你和世界联系在一起。也许在等地铁时,漫长的时间让你无聊;也许在一次约会中,并未冷场但话不投机让你无聊;也许在周日的下午,无所事事让你感到无聊。帕斯卡尔曾经针对无聊提出他的理论与见解。早在1600年代,他就如此主张:“人类的所有问题,都源自人无法独自一人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换句话说,独自一人不说话,不做任何事,只是存在,伴随而来的局促不安,并非1950年代的电视、90年代的互联网,或更后来的智能手机出现之后才有的现象。这一直是人类所面临的问题。
有一种消除无聊概念叫作“kill time”,字面意思是“杀死时间”。因此无聊也被当作是难熬的时间。即使在本质上,时间有可能被物理学家认为是不存在的,但谈到时间,我们又大多会同意人们其实可以主观地感觉到现在、未来和过去,根据主观心情还被区分为“好过的时间”和“难过的时间”。康德认为时间是作为所有现象的先验条件(priori condition),就像数学作为先验的科学,数学上的真假是不依赖于我们所经验的世界的:三角形的内角和必定等于一百八十度,不管世界如何改变这个真理也不会改变,因为它是“先验”——先于经验的。而既然是先于外在经验的,而使经验得以可能的条件,时间在本质上便不会如同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的规定或规律,它既不是形状,也不是位置或者所谓的分秒,而是一种内在感觉(inner sense)的形式。而对柏格森来说,所谓的时间其实分成两种:一种是自然科学上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是可以被空间化的,也就是类似于用数线的方式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时间,从而我们可以用几格(多少单位)来描述过了多久。而由于心理的状态是没有办法计数或切割的,这样空间化的时间便渐远于我们的内心了。柏格森认为如果以空间来类比时间,实际上就是消除了时间的本质;他认为时间是随着我们直接地感觉而富含变化的。我们总说,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而无聊的时光总是漫长,可见何以对待“无聊”,关系着我们何以对待时间,对待自己。
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半个小时,就会觉得很无聊。所以我们去看书、看视频、找人聊天,或是做一点什么事,试图用事情占据你的心,去让时间变得短暂从而消除无聊。实则我们只是在逃避自己。各式各样的娱乐、数不清的书籍、报纸上整版的体育活动,很显然这一切都代表着我们不停地需要被娱乐。因为我们的内心是空虚、无聊与平庸的,我们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为逃避自我的方法。一切都是副本,所有的日子都相似。一周又一周,这一切再次重复。然后,一个创造或毁灭的想法。无聊就这样消除了;虚无中和了单纯的重复。虚无的原则确实对于创造和毁灭都是必要的。只有当虚无的诱惑克服了此时此地的沉闷时,创造和破坏才成为可能。由于没有产生任何新的东西,无聊就会重演。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达特茅斯的演讲中提醒听众,“富人是最无聊的,因为金钱可以买到时间,而时间是重复的。”布罗茨基的目的既不是哗众取宠,取悦观众,他想表达的是无聊与时间的关系。“无聊如此值得审视,因为它在所有重复、多余、单调的辉煌中代表着纯粹、未稀释的时间。虽然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但我们的有限性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最强烈的情感。无聊可能是一种矫正,因为它是真实的”。
无聊可以是方式,也可以是目的,心随境转,何以化无聊为有聊?无聊是对现在的心不在焉,那是对当下的漠不关心。只因为你排斥自己眼下的状况,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才会无聊。同理,你享受当下专注现在,认识自己看清内在,你永远不会“无聊”。因为这时你越“看”,就越有东西好看。你可以一直深入、一直扩展,永无止境。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自己喜欢的。你喜欢做一件事,时间就消失了。人们恐惧忙碌,因此抽身躲进无聊空间;人们恐惧无聊,因此寻求事务来占据自己。说到底,人们恐惧恐惧本身,因此才会在有聊和无聊之间迷茫、困惑、徘徊。
最后,我想到了查尔斯·西米克的《致无聊》:我是你下雨的周日的孩子/我看着时间像一只受伤的苍蝇一样爬过天花板/一天将永远持续下去。当祖母用一团黑色毛线编织时/我知道天堂就是这样/在永恒的教室里/天使们像无聊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坐着。我足够专注,所以我不依赖、不焦虑、不恐惧;我的有限性甚至也因此也变得有趣起来。我们不需要对抗时间,对抗时代,对抗自我;我们踏平一切对立,“有”中有无,化无为有,我们有无聊,有无限的当下。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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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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