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泥鳅钻豆腐”的方法，激活凋敝的老城中心

我去过松阳很多次。江南小镇，山清水秀，总是很美的。我们通常提到一个地区、一个县域，地理的感知并不强烈，因为大多数县域都是行政疆域，只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划出来的。但是松阳不一样，它的地形地貌与行政疆域相互表达得非常清楚。松阳县安静地坐落在河谷平原上，河谷两边都是连绵的山脉，村庄、田地、小溪和传统的土房子挨挨挤挤，沿着地形蜿蜒生长，就像古代的舆图，有一种“原型”的感觉。

当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向外走，房子空了，老城就会慢慢凋敝。松阳县从2013年开始进行乡村建设，至今有十年了，有很多建筑师和学者参与其中。2018年，我接到北京同衡思成投资有限公司彭海东先生的邀请，正式进入到松阳老城中心的改造设计中来。

老城的中心是松阳“三庙”——兴建于唐宋的文庙、城隍庙和街外的武庙（关胜宫）。旁边有老牌坊，还有一条名为“青云路”的古道。围绕着文庙与城隍庙，还有上个世纪的银行、粮仓、水塔、电视台，有已经废弃的区委办公楼与幼儿园。可以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是松阳人日常生活的场所、精神寄托的所在。但当我们介入项目、在当地走走看看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已然破旧杂乱的房子，整个街景相当荒凉。

如何激活老城的中心？如何利用好现有的资源？又如何处理好改造建筑与与文保建筑的关系？如何加入新的内容和业态？虽然改造的整体方向清楚，但是具体怎么做当时还不明确。一开始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老粮仓可以作为什么样的空间？如何引入新业态？城隍庙前的广场是不是能够恢复？甲方、建筑师以及松阳政府，三方都在不断交流，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明确了具体的需求以及改造的可能性。所谓设计，并不是拿到任务书就开始画图了，设计本身也包含着策划性的构想与落地建造。我们营造的是一个可以进行商业运作，同时又符合当地期待的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

文庙附近是一个历史断层非常丰富的地区。周边有来自不同年代的建筑与环境要素，它们记录并形塑着老城中心的功能演变与生活情景，是蔚为珍贵的时间痕迹。但在时间的流逝中，这片区域已经破败凋敝了。所以建筑师一方面需要满足不同群体的需求，另一方面要应对复杂的情况，既保留完整连续的历史断层，又植入当代的印迹，让不同时空的物质遗存与场所记忆得以交融共生。

在项目前期，我们对松阳这个拥有1800年历史的老城中心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对各个阶段的房屋进行分级分类，确定保护的对象和可改造的范围。这其中有文保建筑，也有后期的私自搭建。在项目最开始推进的一两年里，我们通过梳理，得到了越来越清晰的可建造条件。

街区的周围，这边有一座文保建筑，那边有一栋民国建筑，中间还挨着一栋居民楼。保护建筑周边需要保留明确的保护距离，但是我又想把临近的民国建筑也用起来，与此同时还不能侵犯到周边居民的利益。在梳理场地时我们反复与居民协商，于一尺一寸的进退中切削出场地边界。在设计的过程中我产生了一种直接的感受，像是“泥鳅钻豆腐”。我们就好像豆腐中的泥鳅一样，在各种各样的条件因素之间钻来钻去，在其中寻找缝隙。最终形成的建筑形态，也正是这样一种见缝插针式的线形。

在梳理和设计的过程也遇到了一些困难。比如我们将青云道北边的一栋老区委改造成酒店。新建房屋已经主动退让，和居民楼之间构成了一段距离。但居民仍对酒店的开窗提出了反对意见。他们觉得酒店里人来人往，窗户对着他们的家，不舒服。我们要为房间安装空调，空调外机会对着街道，也不舒服。居民的感受无法用合理不合理来衡量，因为居民是原住的，我们是新来的，他们的要求或者不满，需要我们找到合适方式沟通解决。后来我们的解决方式是，取消酒店客房的窗户，改在内部做成天井，将空调外机隐藏起来或者换到屋顶。这些看起来是被动的妥协，但也是一种主动的创造。客房里自带天井，形成了另外一种意趣。

人有先来后到，树也有。不论是已经挂牌、绝对不能动的大树，还是歪歪扭扭的小树，它们都是先到的、既有环境的一部分。文庙的香樟书院里面有棵香樟树，它们把庭院合围起来，很多小孩子会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看书。这些大的庭院树木，很多是树根长在居民的院子里，树冠却伸到了屋外，成为了共享的、庇护所有人的树荫。这些树木和阴凉，都是我们想保留下来的。在粮仓入口处，我们在廊道屋顶为一棵原本生长在那里的小树掏了一个四方形的洞，让它可以继续向上生长。所以说，态度决定设计，动些脑筋、开个洞、拐个弯，树和空间、树和人可以一块共生。

江南多雨，我们希望人能够在整个文化交流中心里面自在穿行而不淋雨。新建的线性建筑系统，宽的地方是房子，窄的地方是廊道，人们通过这些有宽有窄的空间，可以走遍整个场地。在老建筑与新房子之间钻来钻去，也回应了“泥鳅钻豆腐”的感受。

廊道对于现状树木和保留遗存进行了审慎退让

摄影：金秋野

整个廊道是用自重很轻的耐候钢材，这一材料的选择也经过了考量。因为如果用混凝土这样自重很大的材料就必然需要深挖地基。但松阳历史悠久，地底下可能有经年累积的管道、遗址甚至文物。另一方面，很多老房子本身已经很有年头，深挖容易伤到老房子的基础，也会伤害到树根。所以我们就想要做个轻一点的构筑物，于是钢结构就成了很自然的选择。而耐候钢的选择，不仅是因为其耐候性，也因为它的红色锈迹，与传统建筑的红色及场地遗存的沧桑感也有所呼应。廊道的基座也刻意往里收了一点，使整个新建系统看起来像船浮在水面上一样。

我们希望新建的构筑物拥有一种“低下来”的姿态。因为原有的建筑都很矮，如果新建高大的建筑，过大的体量会又压迫原有的建筑。所以新建廊道系统只有一层，檐口高度低于所有保留在场地中的老建筑。这个联通各个空间的廊道，同时也成为一个“展台”，把留存的历史作为“展品”轻轻托举起来。

如果从高处往下看，会看见廊道格子状的屋顶铺满了碎石。碎石一是为了防水层保护，二是美观以及与整体环境协调的考量。耐候钢材也好，碎石也好，还有我们在改造过程中使用的青砖与瓦片，它们都是材料。旧的材料，如果可以被修缮、被清理，那我们就把它的原貌归原貌，变成它本来的样子。

很多人提到历史建筑的改造，第一反应就是仿古。但我们认为：或古或今，其实都是历史长河的一个阶段。在保护历史断层和场所记忆的同时，我们也有判断和创新。我们希望在历史长河奔流到当下的阶段，能在空间里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印记。我们想做的是：在场地上使各个历史阶段的印迹和谐并存。

当时的县委书记王峻先生，在听取我们方案汇报的时候，很迅速也很果断给了我们反馈，认可了我们的理念。这种认同是需要魄力的。作为老城的中心，文庙地区无论从地理上还是精神意味上都非常重要。人的流失带来房屋的破败和凋敝，但新生的建筑可能会打破原来的平静。所以究竟是保留还是创新？新建还是仿古？很多人内心都存在矛盾。这些不同的态度与想法，我都可以理解。但是我认为，判断的关键在于，设计是否能造福当下的人。当房子久了，东西没人用了，自然就损坏了。我们所做的，是让没坏的能被继续使用，破损的能被更新，新建的就采用当代语言，让整个地区维持新陈代谢，新旧并存。

这里有一间被废弃的幼儿园，映射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种学习生活。我们把建筑修复，打开通道，改成茶楼。松阳本就是盛产茶叶的地方，这也是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的延续。

老工行旁边有一条一米宽的小巷子，通过它可以进入老街。我们把巷子打开，把标志做得更明晰，让大家知道从这里可以进入。场地周围很多很窄的小巷子都被疏通，形成了6个大小不一的出入口。当街区四通八达起来，行走在其中的人也很像泥鳅般在空间里钻来钻去。

文庙是过去读书人祈求功名的地方，我们在它的对面放宽廊道使其成为一个公共的书店。站在紧临青云道的入口广场，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书从书店的落地玻璃中透出来，香樟树后面是三层高的居民楼，上面还有生活其中的人自发搭建的棚子和阳台。历史的、老旧的、新建的，被叠合在一个空间中。书店内部庭院是凹下去的，它变成了一个可被周围居民观看的空间。

俗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保留了老粮仓原有的木桁架结构，把它变成了文仓美术馆。城隍庙和门前的广场也被修整好，我听当地的人说，这里会演出高腔、木偶戏，中秋节会有拜月仪式，平时还会放映露天电影。总的来说，这里是活了。

除了运营方的组织，越来越多的社团组织也自发地在这里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在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盖好之前，我经常去。盖好以后反而去过的次数不多。我觉得作为建筑师，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通过空间改造，我们为后续空间使用打造了一个基础。人们在这里参观，听戏，在廊道中坐一坐，都是很好的。我不知道他们喝不喝咖啡，我也认不出来哪些是附近的居民，哪些是游客。有人急匆匆要穿过其中的巷道，去往其他的地方，也有人在那里闲着待着。能让人用的空间，就有了公共性，人在空间中分享交流，就形成了一个好的公共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