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妇沉迷“无用的科学”,最终帮助拯救了无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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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严胜男
“我们以地球的律动为生,地球决定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在轰隆隆声发生后的几分钟内,一部电话或传真机在莱茵河流域的卡蒂亚(Katia)和莫里斯·克拉夫特(Maurice Krafft)家中响起。克拉夫特家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从地球上任何有火山的地方传来信息。
“快点,马上就要爆炸了”,一个观测站同行或者当地人说。几个小时后,带着防毒面具、测光表、相机,卡蒂亚和莫里斯就会飞到遥远的冰岛、夏威夷、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阿拉斯加、墨西哥……
图源:纪录片《火山挚恋》
全世界有500多座活火山里,他们短暂的25年研究生涯亲眼见证了一半火山的爆发实况。他们最终熔在了1991年日本云仙山一片葱茏的茶叶和烟草地里,这是他们看过的最后一座火山。
克拉夫特夫妇走了,一个地球化学家,一个地质学家,火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遗产有20本科学出版物,包括精美的插图、火山喷发记录、活动报告、气体和温度测量以及世界许多地区的实地指南;4部影片;200小时的火山录像还有数以千计的照片。他们录制了无与伦比的火山爆发教育影像说服公众远离危险,与公共决策者沟通提供警报信息。
但这都不是最紧要的,就像《火山学通报》讣闻中写的那样,“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记录科学事实时的审美意识。这种美学与科学观察的结合源于个人对火山喷发的迷恋和对这种现象深刻科学兴趣的融合,这是他们贡献的独特性”。
他们记录和理解“地球的心跳”,是“贝利头发”的细玻璃纤维,是熔化的抛物线在黑暗的天空划下猩红的光芒,是两个渺小人类在火山喷发面前手舞足蹈。看着这些照片,
法国作家福楼拜曾写道:“艺术越来越科学化,科学越来越艺术化,两者在山麓分手,有朝一日,将在山顶重逢”。卡蒂亚和莫里斯一生对科学知识孜孜以求,渴望超越我们对自然狭隘理解的极限,他们与世界分享的独特热情让公众跨越时空和学科边界,赋予了火山学永恒的艺术特质。
他们生于40年代法国的阿尔萨斯,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接下来是几十年的和平时代,然而硝烟总在一时或一地点燃,他们显然无法理解人类这些权力的争斗。
1967年,越南战争爆发,一个星期之后,卡蒂亚和莫里斯走上了巴黎街头挥舞着口号与旗帜,他们的照片登上了当地报纸的头版,然而反战游行并没有什么效果,战争持续了三年。莫里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道,“我们对人性感到失望,加上火山比人类伟大,所以这正符合了我们的需求,它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
与德法“火药桶”形成互文的是这片土地长期受火山滋养,人的仇恨与野蛮,大地的炽热与创造同时上演,他们成长的地方是一片繁茂的葡萄园。斯特龙博利火山距离他们的家只有大约20公里,数百年来,处于活跃周期的斯特龙博利频繁喷发,被称为地中海灯塔。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火山喷发,他们不再可能做寻常的事。莫里斯7岁就观摩过斯特龙博利火山的爆发,12岁时开始研究150万年火山的石头,14岁成为法国地质学会的会员并提交了第一份研究报告,15岁已经看过三四座火山爆发了。个性不羁的卡蒂亚在14岁时确定自己要成为一名火山学家,“布满石头和矿物的世界,岩浆在傍晚流窜的画面非常美丽,这活生生的大地确认了我想象与阅读的画面”。
同样的1967年,板块构造学说横空出世,这被视为传统地质学领域的根本性革命,该学说是近代最盛行的全球构造理论,这一基础理论描述了地球破裂外层的动力学,解释了世界火山带和地震带的形成、矿产的分布和各种地貌的成因。
卡蒂亚和莫里斯的研究从这里起航,这是一节新的篇章但同样也是火山学的婴儿期。当时的法国,要研究火山很容易,但要以研究活火山找到一份工作却很难,因此他们在塞尔内建立了自己的火山中心,拍摄火山爆发,收集所有有关火山爆发的文献。
尽管卡蒂亚和莫里斯并不喜欢他们所身处的时代,但他们确实是特定时期出现的历史人物。战后平安的世界环境,航空运输业发达,电视、晶体管收音机所代表的流行文化为他们的冒险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各种社会思潮汹涌的法国早已在集体与个人之间做出了选择,就连他们的拍摄手法和美学思想都能窥见法国新浪潮的痕迹。纪录片《火山挚恋》导演Sara Dosa表示,克拉夫特夫妇亲自对他们的镜头进行了色彩处理,他们的镜头中有非常有趣的变焦,非常风格化,可以在很多法国新浪潮电影中看到。
火山学是一门观察的科学,距离越近,看到的就越多。那时技术还没有演进到下一个周期,他们的努力带有一些传统的浪漫。他们拍摄狭窄的熔岩流,三脚架距离炽热的熔岩流边缘仅一米。他们从来不用望远镜头,因为光线不够,通常只用16mm和64 mm的镜头,最多用到180 mm的望远镜头。随着无人机和遥感技术的发展,他们所做的部分工作已不再需要人去完成。Dose评价道,他们在“以前从未做过”和“永远不会再做”之间占据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时间。
直到现在,他们依旧是这个边缘小众领域的先驱,激励着无数人前进。德国明斯特大学博士后研究员卡拉·蒂拉博斯基 (Carla Tiraboschi)说,“卡蒂亚·克拉夫特绝对是我从事这项工作的原因”。她第一次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卡蒂亚,只有六七岁,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对火山着迷。她现在研究火峰下方深处的工作过程。
许多火山学家也有同样的看法。玛丽-克洛德·威廉姆森 (Marie-Claude Williamson) 是加拿大地质调查局的研究者,她在16岁的一次讲座中认识了卡蒂亚 ,当时克拉夫特夫妇正在解说他们的一部电影,威廉姆森被这段视频迷住了。她胆怯地走近卡蒂亚,询问如何成为一名火山学家。“当然是从事地质学事业!” 她用法语简短地回答。
他们在研究的前十年极度沉迷于热烈的红火山,再用十年研究不知引信几何的灰火山,前者是对人类失去信心后的避风港湾,是纯粹无用的科学,中间的转向是科学家决定担负起自己的时代责任——走向人群。
红火山:流浪艺人的遁世哲学
莫里斯和卡蒂亚踏上流浪之路的原因与无数先贤类似,那就是外部世界的遇阻,因为不可磨没的天性无法忍受战争与结构性的压迫,而某种存在的哲理也在指引他们前往适合的道路,“想过精彩而短暂的一生,胜过漫长却无趣的一生”,追求内心自由和真理的他们不断发问,“什么驱使地球心脏跳动?地球是怎么形成又如何重组?”。
比起战争的输赢,斗争的交锋,构成世间一切的是观察和感受直接客观的地球生命,他们在火山上收获了心灵的安定。在纪录片《火山挚恋》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他们躺在深渊的边缘或是站在火山口自顾自地沉思,又或者在一片火海面前,两个小人来回踱步、惊奇地张望、手舞足蹈。漂浮在熔化岩浆上的生活看起来极为危险,却又无比眷恋,莫里斯说道,“如果你问我开心吗?我当然会说不开心。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好,要是可以吃石头,我会待在火山上永远不下来”。他在家里制作了方寸大的火山活动模拟沙盘,即使不在现场,也能时时把玩。
他们未在大学或机构担任过任何职务,或许未能经历写研究申请经费、担任行政工作、频繁出差开会等共同性时刻,但与所有的科学研究一样,即便是流浪艺人也需要思考如何担负?答案只有一个:终年辛勤工作,一刻也不允许停歇。
最初的时光,没有捐赠者和补助金,他们需要把满载着一箱箱设备的自行车推到山顶。后来有了捐赠人,他们拥有了一辆汽车,不过时常抛锚或撞毁,有时也需要骑马深入火山的腹地。为了支撑他们走得更远,他们自学拍摄和视频筹集资金。摄影是追思和回想的方式,只是在他们最初拿起的时候,是为了保住饭碗。
他们的镜头记录下那些大胆滑稽的行为。为了将气体装入采样瓶,他们穿着长裤上去,下来却只剩短裤。穿着自制的银色锡服头盔,期待可以抵御飞溅的火山弹,但最终不得不放弃这种做法,这太笨重了,没有严肃科学家用过这种方式。莫里斯的脚在140°C半冷的熔岩池中接受火山的浸礼,他毫不惊慌地看着自己右脚踝的皮肤像洋葱一样剥落。卡蒂亚手握还未冷却的熔岩,左右掂量像在摔打面团。他们坐着二手商店买来的充气船,在酸湖上泛舟,划几个小时采集湖底样本,直到硫酸侵蚀掉样本瓶的钢缆。莫里斯还期待有朝一日建一艘钛方舟,从热气腾腾的熔岩山上骑下来,顺着这条发光的河流进入大海,甚至连他们的老年生活都已经规划好了,在火山口买一块地,这样就可以把轮椅挪到火山口边缘,日日看火山。
图源:纪录片《火山挚恋》
维持这种诗意和壮观,他们需要不眠不休的工作。有四部极为精彩的电影,甚至能在PBS上看到。卡蒂亚负责拍照、整理、书写、出版,莫里斯负责出席电视活动,活动常常持续数周,最多的时候每天三次。开放的思想,独特的个性与幽默感令他们甫一出现便成为明星火山科学家,而这种影响力带给他们继续研究的资金。
有人说他们是疯子,是火山恶魔,是世界末日迷。但只有全心的信赖、迷恋与满足,才有这些异乎常人的举动。
谈起红火山,他们的口吻像是谈到一位熟悉的朋友,“要死在这样的火山是很困难的,你必须是个白痴才行”,莫里斯说,它们总向河流经过山谷,只要经过流向,并不比在街道上行走更危险。
莫里斯不喜欢把火山们分类,“每一座火山性格都独一无二,只有老人家和书呆子会把东西分类,逼整个世代套用他们的模版”,他说。但显然他们更偏爱可以喷射出红色岩浆的美丽温和的火山。
图源:纪录片《火山挚恋》
挣脱职业与家庭束缚,一生都在漂泊与流浪,他们的选择即便现在看来也是极其大胆的。“很糟糕的工作对吧?!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去哪儿,或是你要去做什么,真是太糟糕了!”,莫里斯是一边开怀大笑,一边回答漂泊与流浪的悖论。
几乎每个研究人员都会被问到,研究的目的是什么?与现实有何种关联?许多人会无限地去靠近当下的重大政治经济议题,服务于某项时代进程。而红火山的研究是一种纯粹无用的科学,人们至多能了解喷发如何影响生态系统,如酸雨和火山灰云的影响,至于地球如何重组则显得太过虚无缥缈。
正如费米实验室的主任威尔逊在原子能联合委员会面前回答建造质子加速器所说的那样,“这台机器不能有助于国家安全,只能从长期来看,(这个研究带来的)技术发展可以;除此之外,这仅和如下有关:我们是不是好的画家、好的雕塑家、好的诗人?只和我们这个国家所尊崇的所有那些美好的事物有关,因为它们的存在,让这个国家更值得被保卫”。
卡蒂亚和莫里斯在火山上热烈的消耗生命,他们测量读数收集,想要深入到火山肚子里,看看地质年代的它们经历了怎样的震动和变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是一类人。
灰火山:见众生的灾难救助者
他们爱的那种疯狂,同时也是一种地球内生的破坏力。
1980年圣海伦斯火山爆发。它摧毁了附近的一切,无情地夺去了57条生命,其中包括了不远千里而来的年轻火山学家大卫·约翰斯顿 (David Johnston)。
圣海伦斯山北坡的塌陷如同大地的叹息,海拔缩短了将近400米,永远改变了这座山的姿态。火山碎屑流夷平了将近600平方公里的植被和建筑物,泥流冲垮了250多座住宅,摧毁了公路和铁路。近7000头鹿、马和熊,以及数百万条鱼在火山的愤怒中失去了生存的机会。其威力相当于27000枚广岛原子弹,这是美国本土四十八个州历史记录上最大的火山爆发。
“1980 年圣海伦斯火山的喷发标志着现代火山学的分水岭”,前罗马大学火山物理学教授,INGV(意大利国立地球物理与火山学研究所)维苏威火山天文台研究员Roberto Scandone写道,这是现代火山学家目睹的第一次大爆发,在这之前,人们对喷出火山的经验是典型的夏威夷火山,具有低粘度的熔岩流,几乎是游客观察的对象,而圣海伦斯所代表的普林尼式(Plinian)是目前已知最猛烈的喷发型态。
最开始他们因为错过了这场世纪大爆发心情极差。直到他们拿到那个压碎熔化的录音机,里面装着他们的朋友大卫·约翰斯顿的遗言,“温哥华,温哥华,就是这里”,一声短促而匆忙的呼喊后是长久的缄默。他们决定改变研究方向,开始了解火山危害并尝试降低火山风险,他们在这里驻扎了三个月。
图源:纪录片《火山挚恋》
卡蒂亚和莫里斯这样描述这群灰火山,“火山像病人一样颤抖,逐渐胀包,气息变得恶臭,温度上升,像发烧一样”。和熔岩溢流的红火山不同,灰火山黏滞性大,流动不易,内部气体无法有效的散去,导致压力增大,当到达无法负荷时,便会以“爆炸”方式喷发。灰烬弥漫的空气中,光芒被吞没,带走了世界的色彩,只剩下颓废的地狱,它们又被称为“杀人火山”。
带着地壳的呼吸和大地的悲鸣火山碎屑流如雨点般倾泻。地质学家杰西·菲尼克斯 (Jess Phoenix)曾将火山碎屑流比作高效的推土机,“移动速度可达700公里/小时,怎么强调它的破坏性都不为过”。
值得注意的是,因博士答辩侥幸逃离圣海伦斯山的哈里·格里肯 (Harry Glicken) 最终与克拉夫特夫妇一起魂归云仙山。
然而事情并不总朝着理想的方向发展。1985年,哥伦比亚鲁伊斯火山爆发,引发致命泥石流,造成2万多人死亡。火山学家们给出了预警,但无法给出具体时间,当地政府认为撤离成本太高,便没有及时疏散周围的民众。预警2个月后,泥流以每秒12米的速度席卷了50千米外的3万人的小镇阿尔梅罗。救援队赶来后,发现火山泥层最厚能达到30米。
树干扎在火山泥里宛如雕塑凝固在风中,牲畜埋得翻不开身,站立着死去,幸存者带着木板行走,希望找到一些可以维持生计的东西,没有人交流,人们就像滚烫牛奶边的一颗苍蝇,现场一片寂静。
他们看到这一切,第一次质疑自己的人生使命,无颜称火山科学家。他们一生研究地球的心脏和血流,不过现在感觉自己的心破碎了。
图源:纪录片《火山挚恋》
他们再一次拿起摄影机,这一次不是为了生计,而是决定承担起火山科学家的责任,走向人群。莫里斯说,“如果人们死于火山爆发,那都要怪火山学家没有办法利用枯燥乏味的报告来充分地说服当权者说火山泥流会从山上奔驰而下,当权者们会以为他们说的是火山熔岩流,所以当他们说火山泥流会流得多快多快的时候,当权者们还是会以为他们说的是火山熔岩流,然后说:「噢,那不可能啦!」”。
他们为IAVCEI(国际火山学与地球内部化学协会)提供了不同类型的火山教育视频,用爆炸性喷发的镜头来解释灾难的复杂风险和不确定性,这些视频被认为是菲律宾官员认真对待 1991 年皮纳图博火山喷发预警的主要原因之一,然而克拉夫特一家并没有活着看到那次火山喷发。
他们曾经是想要住在火山上的隐居者,远离一切人的关系,独自窥见星球的秘密,直到星球由创造力转变为破坏力,他们才意识到科学与人不可分割的相互依赖,就像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
为了获得一份火山碎屑流的侧面视图,他们在山脊的掩护下拍摄,因为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他们为记录火山实况而死。这并不让他们觉得遗憾,他们不止一次地说过,感觉自己的人生已活了百年,不惧怕死亡。他们手表的指针停在了下午4点18分,两人的身旁还有他们的摄影机。一周后他们的视频拯救了数万死亡,而所有叙述的内容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天然、自由、良知的人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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