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菁菁×范晔×btr:博尔赫斯,与替他发朋友圈的友人
世界阅读日将近,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化客厅策划推出了一系列线上活动。4月18日,新京报书评周刊联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译者郑菁菁、西语文学译者范晔、作家btr,对谈博尔赫斯与比奥伊·卡萨雷斯之间跨越50年的文学对话和友谊,揭秘与大众想象截然不同的文学巨匠。
分享嘉宾:郑菁菁 范晔 btr
整理:段雅馨
编辑:吕婉婷
自1947年起,比奥伊开始记录二人之间几乎每天都要进行的“仿佛永无休止又激情碰撞的对话”,笔耕不辍四十载,最终结集成《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
本书不仅保留了博尔赫斯对作家作品的细数品鉴,还包含其对古今世界文坛、政坛之人物、事件的风趣评论,从文学、政治到个人生活,主题涉猎甚广。正如博尔赫斯自己所言:“比奥伊一直待我很好也很宽容。我的生活对他而言没有秘密。”
4月18日19:00,新京报书评周刊联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译者郑菁菁、西语文学译者范晔、作家btr,畅谈博尔赫斯与比奥伊·卡萨雷斯的文学世界、精神之交和文坛风云,解读老哥儿俩间难得一闻的私语轶事。
译者郑菁菁在直播中谈到,《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西语原版书名翻译过来应该叫《博尔赫斯传》。因其日记体裁,记述的仅仅是博尔赫斯和比奥伊两个人产生交集的部分,故此中译本有了现在的名字。
译者郑菁菁,西班牙语教师。毕业于巴塞罗那自治大学,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硕士。曾执教于华东师范大学西班牙语专业。现任教于青浦世界外国语学校。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年表里提到,比奥伊在和博尔赫斯相识之后、正式记日记之前,发生过几件很重要的事情。1935年,比奥伊21岁的时候,他在家族留下的庄园“老角落”住了下来,完成了和博尔赫斯的第一次合作。他们并没有合作一本小说,而是共同写了一套酸奶产品的宣传册。他回忆当时情景时说:“天气很冷,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一直窝在餐厅里,壁炉里烧着桉树枝,噼啪作响,写那本小册子对我来说是一次宝贵的学习机会,而在完成它以后,我算得上一个更经验老道的作家了。”期间二人或许有过文学上的探讨或聊天,但没想到通过这样一次经历,他就能得出这样一种结论。
1936年,二人合办了一本只出版了三期的文学期刊《不合时宜》,第二年还成立了不合时宜出版社。1940年1月,比奥伊跟维多利亚的妹妹西尔维娜结婚,留下一张婚礼合影,博尔赫斯也曾出席。11月,比奥伊成名作《莫雷尔的发明》出版,博尔赫斯作序,比奥伊凭借这部作品获得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立文学奖和塞万提斯奖。
《日记中的博尔赫斯》里有很多独家呈现的老照片,有关博尔赫斯的朋友圈和同事圈。有一张照片拍摄了二人给《国家报》做评审时的笔记,非常简略地记述了他们对那些参赛诗歌的评价。读这本日记里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像在读评审笔记里的评价,直接、切中要害,甚至不乏苛刻毒舌——“句法复杂”“比别的好,但不够理智”“前后不一,空洞”“热情”——都是很简单的西语词汇,是两人很直接的私底下的评价。
《日记中的博尔赫斯:1931-1989》 [阿根廷]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著 丹尼尔·马蒂诺 编 郑菁菁 陆恺甜 徐泉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日记正文大致分三部分。一部分提及的事件发生于1931年到1946年,只有三页,不是日记体,比奥伊回顾了他和博尔赫斯相识的缘起,列举了二人共同合作撰写的产品手册、侦探小说、电影剧本、翻译作品等等,算是这本日记的前奏。
真正的日记从1947年开始记录,这一年里他只记了几篇。第一篇日记记录于5月21日,只留下一句话:“我开始写日记了。” 1948年到1954年间的日记篇数也不是很多,从1955年开始数量有所增加。日记的最后几页记录了博尔赫斯去世后的三年,比奥伊还记录了一些个人视角下的博尔赫斯,非常动人。
书中的附录包含了比奥伊和博尔赫斯两个人的年表,记录了二人各自的人生以及交织在一起的部分,不仅标记哪年出版了什么作品,还记录了博尔赫斯的朋友圈是如何形成的。还有一个附录是专有名词注释,包含书中提到的阿根廷作家、本土期刊、探戈曲子、机构以及阿根廷地名。
郑菁菁提到,读这本日记,会不断颠覆博尔赫斯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人们知道博尔赫斯是诗人,但这本日记告诉大家,他也是诗歌评论家、诗歌翻译家,大家可以从书中读到那些简洁有力的评论、处理诗歌字眼时的感想。“博尔赫斯人生中的各种身份都补充进来了,看这本日记就像在看他的家庭录像带。”
博尔赫斯和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布斯托斯·多梅克纪事》[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阿根廷]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著 轩乐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书中第一篇《致敬塞萨尔·巴拉迪翁》,甚至让人分不清究竟属于小说、文学评论还是虚构论文。在这一短篇里,巴拉迪翁对许多经典名著进行摘抄,却并非简单的挪用,更像是制作了一个书单,“他要潜入自己的灵魂深处,出版表达灵魂的书籍。”所谓把书当成镜子,通过阅读,映照现实。
另一篇短文《更新版自然主义》更能显示两位作者合作过程中迸发的幽默感。文章讲述了几场诗歌比赛,有的诗人没交试卷而是交了一朵玫瑰,有的诗人送来了一头牛把评委的背挤伤。许多滑稽的场面、夸张的情节,在二人单独的作品中难得一见,只有聚在一起,才能玩得如此放松。
《存在即被感知》讲到世界上最后一场足球比赛终结于1937年6月24日,之后的所有比赛,都不过是群演和摄影师玩弄的把戏。“这就是两位大作家合作的厉害之处,当时他们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有互联网,却能作出如此贴切的预言。”
读了这本书后再回头读《日记中的博尔赫斯》感受会很不一样。小说里的很多内容,都可以在日记里得到印证和进一步的解释。
日记里写道,博尔赫斯创作《布斯托斯·多梅克纪事》的时候,发现小说人物应该由各自说话的方式来定义,作者如果能想象出人物如何说话就掌握了人物,就不会搞错人物的心理。日记里还提到了一些对作家的建议,里面讲到了词根、标点符号的用法,并提到博尔赫斯很讨厌括号。日记中还收录了不少金句,如博尔赫斯会形容:“雨在下雨,雷在打雷。”他评价歌德的时候又讲道:“要认识一个事物,只需要充分的想象就可以了。”
博尔赫斯
这部日记还描绘了当时的拉美文学圈,读起来就像波拉尼奥的小说。比奥伊记录了第一手真实的文学圈,非常鲜活,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作家,各种各样的观点、笑话,能够帮助读者了解新的作家,发现新的形象。
书里有一段笑话,讲到一个朋友吃饭时的怪癖。“‘你不知道达沃韦点了什么吗?’佩罗气呼呼地问,‘三颗水煮蛋!’博尔赫斯解释道:‘他点菜的时候也挺绝望的,因为他不知道是太多还是太少。对于一顿饭来说,三个鸡蛋少得可怜,但同时,三个鸡蛋又有点夸张了。’”
日记里非常直白地讲到未来和当下,博尔赫斯对比奥伊说:“我们觉得未来和当下会是一样的,因为要想象一个不同的场景,得把导致变化的情形也想象出来。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就失去了信心。”
翻这本日记在btr看来,就像在翻博尔赫斯的朋友圈一样,只不过“博尔赫斯没有亲自去发朋友圈,而是拜托了卡萨雷斯。”
看《日记中的博尔赫斯》时,范晔有开盲盒的快感。“刚才有朋友问我看完这本书了吗?其实没看完。我认为这本书不需要老老实实从头读到尾,它有点像迷宫,有无数入口和出口,随手翻开一页就可以看下去。”
盲盒里有惊喜,也可能出现“惊吓”。“它带给我的乐趣都是偶像破坏式的乐趣,那些西语文坛里高高在上的人物,都被博尔赫斯轻巧地戏弄一遍,好像不经意端起咖啡杯,任凭旁边的杂物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简直是毒舌,但又非常精彩——不怕恶毒,就怕恶毒得很没劲。博尔赫斯的恶毒,我们还是想看看的。”
嘉宾范晔,文学博士,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猫科动物之友。译有《三只忧伤的老虎》《百年孤独》《万火归一》《致未来的诗人》《未知大学》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著有随笔集《诗人的迟缓》。
20世纪西班牙诗坛有两位大诗人,一位是诺贝尔奖得主希梅内斯,另一位是安东尼奥·马查多。马查多的经典地位几乎无可撼动,个人影响也早已国际化。日记里博尔赫斯却评价道,马查多的诗有的还行,有的写得就像个观光客游记。接受记者采访时,博尔赫斯被问到阿尔贝蒂为什么不能得塞万提斯奖,他的回答特别简短:“因为我读过他的诗。”
范晔说这本日记写了很多博尔赫斯和比奥伊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一些俏皮话虽然不该说出口,但当时又觉得太妙,不说太可惜。”
毒舌之余,这本书也记录了博尔赫斯的不同面向。1951年,博尔赫斯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这一生都在忙一件事,跟两样东西纠缠不休、争论不休,一样是大众普遍的观点,另一样是我以前的观点或现在的观点。”范晔评价,这句话有点像解读这本书的“钥匙”,或是“解毒剂”。
博尔赫斯
《日记中的博尔赫斯》没有把博尔赫斯树立成一座高高在上的大理石雕像,仿佛凝固在时空之中的经典形象。博尔赫斯是不断变化的“博尔赫斯”。如果要引用这本书里的话,引用者需要特别谨慎,往往其中一句话可以支持某个观点,往后再翻几页,很可能就找到一个完全相悖的论断,同样出于博尔赫斯,同样由比奥伊·卡萨雷斯记录下来。立足于不同的侧重点或语境,这些看似前后不一的评述帮助范晔打破文学史的厚重茧房,“我们从中看到博尔赫斯在对抗‘博尔赫斯’,他非常反感俗套的东西,会毫无顾及地打破即使是自己树立起来的雕像。”
范晔特别提到,博尔赫斯去世后,比奥伊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段话。“1986年6月14日,一个长着一张鸟脸的年轻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后来我知道他写了一本前几个月收到的关于《埃达》的研究作品。他仿佛替我开脱地对我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博尔赫斯去世了。今天下午在日内瓦。’我继续走我的路。我路过书报亭,又去了卡亚俄路和里巴达比亚路交汇处的另一个,觉得那是我在一个没有博尔赫斯的世界迈开的最初的几步。”
这段话跟前面日记的氛围完全不一样了。范晔说前面的比奥伊有点像“吃瓜群众”,带着破坏偶像式的喜悦去写,但这最后一篇跟博尔赫斯相关的日记,写的却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告诉他,博尔赫斯去世了。后面紧接着写了一句“我继续走我的路”,并没有直接的情绪表露。接着他说,“那是我在一个没有博尔赫斯的世界迈开的最初的几步”。这句话就足够了。几十年的交往,亦师亦友,历史从此有了一个分水岭,以前是有博尔赫斯的世界,现在是没有博尔赫斯的世界。即使没有记录前面那么多丰富的爆料,能在这本书里读到这样一句已经足够。
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范晔继续分享道,一个有血有肉的博尔赫斯不单作为一个读书人而存在,他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大人,最后也是一个盲人。
博尔赫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完成了婚礼,玛丽亚·儿玉女士是他选择的妻子,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他提到玛丽亚的时候态度也有非常大的变化,但很难说哪次态度就是决定性的,因为每一次态度都是他当时真正的态度。况且来自两个不同文化传统的人,朝夕相处时肯定会出现一些矛盾、冲突、误解。他会稍带惶恐地跟自己的密友说,我真的爱上了玛丽亚。也有忍不住吐槽的时候,“玛丽亚喜欢的女性人物都是麦克白夫人这样的人,她喜欢的阿根廷人物都是独裁者罗萨斯这样的人——我这是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呀?”“玛丽亚连拉美的著名甜食都没听过!”
看别人照顾孩子的博尔赫斯也很有趣。比奥伊的孩子四个半月的时候,博尔赫斯看到比奥伊哄孩子睡觉,就说,四个半月的孩子脑部活动一定比吉龙多和亚里士多德还高级。他说“比亚里士多德高级”已经挺好玩了,还加了一个吉龙多——阿根廷很有名、很重要的一位诗人,博尔赫斯的情敌,于他有夺爱之恨——所以说博尔赫斯对小朋友的看法也挺有意思。他经常有意识地想象小孩是怎么想的。比奥伊家里有一个浴刷,当时小姑娘已经长到四岁了,他就想怎么用这个东西吓唬一下四岁的小女孩——想吓唬小女孩的博尔赫斯,可能和想象中盲圣、智者的形象不一样,但吓唬的方式仍然是博尔赫斯式的——告诉她这是一位随时会来家里的先生用的一把牙刷。这些都是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场面:原来你是这样的博尔赫斯。
因为先天遗传,博尔赫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会失明——他们家的男人一般到中年就会失明,而且是渐进式的。早知道自己一定会失明,剩下的时间怎么安排?他一直拿失明开玩笑,他的失明和他的创作几乎是同时出现的,特别是小说的创作,都在40年代出现。那种失明不是完全漆黑,他能看到一些特别的颜色变化,就像《老虎的金黄》里写的,能看到金黄色的一片,非常微弱。
有一个圣诞节,博尔赫斯受母亲委托请客人来家里吃晚饭,电梯坏了,就爬楼梯去叫人家,一个不小心撞在窗户上。那是刚刚油漆过的窗户,博尔赫斯由此感染,卧床很久,一度遭受死亡的威胁。诗人博尔赫斯向小说家博尔赫斯过渡的一步就是脑袋被撞了——他说他想写点东西验证下脑子坏了没有。如果没有这一次昏迷,说不定我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只在阿根廷文学史上留名的“小诗人”博尔赫斯。多亏这一撞,后来的经典作品就此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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