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员工发工资,我骑车穿过疫情中的上海 | 谷雨
昨天并不算是出门的好天气。4月25日,上海气温27度,尽管有点阴,但如果获得走在路上的资格,依然会觉得非常热。天气预报里说,可能会有9到11级的大风,伴着雷和暴雨。但56岁的张强医生决定今天必须出门。
“有可能明天我就被送到方舱去了,也有可能会发生别的,疫情多变,什么都有可能。所以我今天得把这个事情办了,心里就踏实了。”
张强是中国顶尖的静脉病医生,也是张强医生集团的创始人。他计划从位于静安区的家里出发,从东向西,前往闵行区的新虹桥国际医学中心园区,用落在办公室里的U盾给几十位员工发延迟了15天的工资。
©张强
20多公里的路,平常开车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但居委会告诉他这次不能开车。他不知道要在外面待多久,以及会遇到什么,只能为此做尽量充分的准备——出门条、核酸报告、雨衣、雨伞、防水的外衣、一个巨大的全麦面包(可以吃两到三顿),一个自拍杆(以防路上枯燥,还有就是上海的路面多了很多流浪狗,想用以防身)。他还塞了一瓶矿泉水,但因为太热,去程喝完了,返程便再也买不到了,只能干啃面包。幸运的是,上午并没有下雨,所以他可以骑一会儿共享单车,骑累了就推着走。
他从上海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向西,路上除了警车和大白,很少能看到车和人,树木依然挺拔站立,但路边的鲜花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浇水,都枯掉了。最顽强的是公园里石头路上的野草,已经长到了齐腰高。他经过关门的服装店、面包店、咖啡馆,门口都拉着封锁线。早上8点出门,经过四个小时的骑行加步行,在中午12点,他披着一身汗抵达了园区附近的关卡,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小伙子拦住了他。
对方查了他的证件,问他要去做什么。他说要去发工资,很久没有发了。小伙子听完看了他一眼,即使对方戴着口罩,张强依然觉得对方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眼神好像亮了一下。”他们聊了几句,小伙子是来上海打工的,疫情期间自愿当了志愿者,张强心想:“是不是他自己的工资也没有收到。”
在办公室里发完工资,返程时张强又遇到了小伙子,旁边的警察要查张强的证件,小伙子给拦住了,说:“他是来发工资的,我认识他,不用看了。”
往回骑时已是下午两点多,天几乎全暗了,风很大,黑云压顶,张强使劲蹬车轮,下午五点左右,他跨进了家门。几乎就是在下一秒,外面的雨落了下来。张强想,今天的天气和人都给予了他最大的善意。
封控期间,他也努力把这种善意给予别人。他的公司开设了“空中门诊”,20多位医生和护士放弃休息,在25天的时间里,免费帮助了几百位病人。有一位上海的老年病人静脉曲张大出血,很可能导致缺血性休克,120不容易叫到,张强在视频里指导家属对病人止住了血。
“在任何情境下,都要对得起这份工作。”他说。
以下是他的自述:
人其实善良的愿望和想法都是相通的
我们公司是每月10号发工资,每次都要我用U盾授权。4月1号浦西封控的时候,说是只封5天,我就没有把U盾带回家。但谁也没想到会封控这么久。我在工作群里跟同事说,工资发放可能要延迟,同事人都很好,什么都没说,就说可以。
但是我知道的,因为我自己都能感受到压力很大,十三个城市里诊所现在关了一半,上海的诊所完全没有收入,你说员工压力能不大吗?我从一些主管那里侧面了解到,有一些外地来的年轻人其实很困难,他们要交房租,或者交按揭。我们一些员工的家属可能也处在受影响比较大的行业,他们的收入在下降,被裁员或者停工的可能都有。但同事们都很善良,当着我的面什么也没说。
前几天我看到上海媒体的一个报道,说有一家企业也是U盾落在办公室这种情况,员工工资发不了,跟我情况一模一样的。那家企业就申请了出去给员工发工资。当时我就想,我也可以啊。就下定决心要跟居委会谈判一下,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情。
我其实做好了可能需要拉扯很长时间的准备,因为管得比较严嘛,但居委会还是挺通情达理的,我把公司的一些材料给他们看,跟他们讲不发工资的话,员工的家庭可能会有一些麻烦。周日那天,等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同意了,给我打了出门的条子,说不能开车,要求两点一线,不能去其他地方。这个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可能因为他们也知道我是医生,对我比较信任吧,不会说我借这个名义出去倒卖物资去了,对不对?(笑)
周日晚上我就做准备,因为第二天天气预报是说雷暴雨,非常罕见的雷暴雨。公司的人也劝我,要不改一天出门,但是你知道因为疫情多变,可能过一天我就被送到方舱去了,各种可能性都有,所以我那天决心比较大,就把这个事情办掉了,欠着大家工资,我心里不踏实。
我不能开车,所以衣服肯定是要防水的,雨披和雨伞也带了,还带了一个全麦面包,还带了一个自拍杆,因为走路很枯燥的,有时候拍一拍留一个纪念。还有就是防流浪狗。
我是早上8点出的门,走出小区的时候,你会感到上海好像成了一座空城,只有负责交通管制的警察和大白,也有一些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但非常少,大部分是送快递的。狗有很多,我从来没见过上海的大街上狗在跑来跑去,那天遇到了好几只。
20公里路,我原本打算走4个小时到5个小时,结果,因为不下雨,路边有共享单车,那就骑单车骑一段,然后走一段,因为骑车屁股也很痛的。
我从静安区出发,要穿越长宁区,大的路口,区和区之间都有关卡。他们要上来查出门条、核酸报告,然后去问你办什么事,我一路上大概遇到了三四拨警察,不过他们都挺友好,大中午他们也挺热的,但跟我打招呼的手势很文明,因为他们一听说我去是给员工发工资,看我骑自行车骑那么久、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会有点惊讶,然后跟我说:“真不容易啊”。
印象最深刻的是进入到闵行关卡的时候,有个小伙子在那里要查我这个单子什么的,我告诉他,我说去给发工资,好长时间没发了,我就能看出这个小伙子眼神一下子有亮光了,对你就很尊敬的(笑)。这小伙子也是打工的,临时来做志愿者,在这关卡守着,我当时在想,“会不会他的工资也没收到?”然后他就让我骑过去了。
我回来的时候还是路过路口,这个时候有警察在了,警察就说要查那个单子,这个小伙子马上就出来说,这个人就是去发工资的,我认识他的,不用看了。这件事情让我感受到就是人其实善良的一些愿望和想法都是相通的,不分你的职业,不分你的社会地位,也不分你的经济情况,大家会有共鸣,也能共情。我觉得那个小伙子如果当了老板,可能他也是这样对待员工的。
回来的路上,我找了个绿化带,把那个全麦面包吃了,其实想买瓶水,但所有的商店都没有了,即便是有商店也不卖给个人,都去做团购去了。
我妈妈住在闵行,回来的路上我顺路去看了她一眼,就在门口两个人看了一下,隔着一堵墙,当时也蛮有感触的,就是我母亲这个小区也是全部是阴性的,我们小区也全都是阴性的,我跟她都是健康人,两个健康的人当中隔了一面墙。
妈妈83岁了,她不太知道外面的情况,她还问我为什么没开车,我跟她说了外面的一些情况,妈妈问我,会不会回到那个物资紧缺、人跟人关系扭曲的时代,我安慰她说不会的。我问了一下她的(物资)情况,还是充足的,门口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莴笋和青菜什么的。这个房子是我以前住的,当时我在院子里种了玫瑰,但我妈后来住了之后,就把玫瑰换成了青菜,她觉得青菜比玫瑰重要。她们这种年龄的人因为经历过一些大事件,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就是病人受苦
我们小区是4月1号封控的,我当时不太赞成囤货,觉得不会封很久,是我太太坚持囤了大概两周的物资。所以我现在对我太太可崇拜了,以前我都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现在发现,家里的重大决策还是要听女性的,没有她我可能饭都吃不上(笑)。
后来抢菜和补充物资也是靠我太太,我都不会。购物群还是我们邻居一个老外把我拉进去的,但是我可能有点不好意思,看到那些妈妈们抢菜抢得这么苦,就想着我就算了,我就不参与了。后来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说自己天天抢菜,我就赶紧去看我们家冰箱,幸好还有很多罐头和盒装牛奶什么的,还比较够。我儿子还不到十岁,都感觉到了这种焦虑,妈妈叫他去拿面纸,他好半天不回来,说我清点一下物资,还剩十一盒纸巾。他会问,什么时候解封啊,家里钱还够不够?
我们现在吃早餐和晚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活产生敬畏和感激。我以前在美国学习的时候,我们的老师都是基督教徒,然后他们每次吃饭之前都要祷告的,感谢上帝给我们那么丰盛的食物。以前没感觉,现在想想蛮有感觉的,就是人要知足,每天有饭吃都是要知足的,已经是一种幸福的事情。
整体上来说,我们小区情况上还是比较好的,没有特别感觉到物资的紧缺。我这边其实更多的时间是放在工作上,我会写一些科普文章,做一些静脉病的科普视频,我们公司在疫情期间开设了“空中门诊”,是免费的,有20几位医生和护士自愿放弃休息,主动看诊,我们一共服务了几百位患者吧。
每次疫情期间,其实我们的咨询量都是增加的,因为静脉血栓是居家隔离的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疾病。医学上猝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肺栓塞,肺栓塞大部分来自于下肢的静脉血栓,平时大家都在走路或者活动,但居家期间下肢的活动量大大减少,静脉血栓的风险就会明显增加。所以为什么有些人居家隔离,老人出现胸闷气结什么突然死掉了。封控期间我们的咨询量大概增加了两到三倍。
我记得有一个来咨询的上海患者60多岁了,他静脉曲张,在家里不小心碰了一下,突然破掉大出血,我就通过视频教他自己怎么把血止住,(如果不及时处理)命就没了,他要失血性休克了。其实操作是比较简单的,就是先要压住伤口,把脚抬到比心脏高点的位置,然后用绷带给他压住,这么简单,但就是会救命。后来我就做了一个教患者自己止血的科普视频发到网上。
还有就是一位我的老患者的家属,他一直被误诊,根本没有静脉血栓,但一直吃抗凝药吃了两年,期间还出现过大出血,疫情时期配药是非常麻烦的,所以为这个事情他已经急得要命了。但后来我跟他视频了以后,告诉他根本没有抗凝药的指征,药就不用吃了,他就开心得不得了,他之前一直很着急,我告诉他之后他说头一次睡觉睡安稳了。
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病人受苦。但有很多人我是帮不到的。4月6日,有人给我发微信,说张医生,前两天找你咨询的那个病人今日凌晨去世了,谢谢你曾经对他的顾念。我当了30多年的大夫面对生死其实已经比较淡定了,但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还是会有很大的挫败感,最终没能帮到他和他的家人。
那位病人也是静脉血管疾病,看病比较周折,因为不知道哪个医院开着,就到处跑,最后被收治入院了,但可能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因为心脏的问题去世了。上海的医疗资源现在比较稀缺,医院里面很多医生护士要出去做核酸,然后有一部分医务人员自己也被隔离,有些是阳性的,所以整个医疗系统它的运转就会出现问题,这就是次生灾害,对医生来讲,这是非常无奈和难受的事情。
在微博上,我会收到很多和我专业没关系的病人的求助,大部分来自于上海,每天都有十多条,朋友圈也会有一些人求助。看得太多了,但你没有办法,帮不了他们,只能给他们一些小的建议。
配药也很困难,我去给家里老人配药,路上碰到一些老年人也去配药,(那时允许老年人出门配药,但后来不再允许),他们也不会操作。我跑到上海最大的一个医药公司,好不容易跑到那,那里要求要48小时核酸,前面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来了也白来,又回去做核酸了。因为我们小区一直全阴,所以一直测抗原,它也不承认,就是不承认,说不能配药。
无力感已经多得疲掉了,这是没办法的,我们医生是无能为力的。
我是2007年来的上海,在这里居住了14年。一直很喜欢这座城市。它有一种海纳百川的气质,又有比较精致的一种生活态度,事业机会也有,生活品质也有,它其实是我理想中的一座城市,普遍的就是大家比较会讲规矩讲道理,也比较文明。
但是这场疫情改变了我的很多认知,我现在觉得,每天平常的这种日常生活都太来之不易了。
很多人的日常就没了。我昨天出去这一趟,一路上心情其实是比较沉重的,我这条路线等于是从最繁华的地方骑到偏僻的地方,路上的商店全部是用线拉着,咖啡店、服装店、面包店,各种各样的……是很荒凉的感觉。同为企业主,我会去想,这个背后有多少多少人会失去工作,多少人的资金链会断裂。
企业的信心也会没有那么足。我们在园区里面所有的公司也都停了。2020年疫情的时候,当时也非常困难,但大家想着过去了就过去了,对复工很有信心。当时我们的门诊和手术都被关停了,我当时决定决定砍掉一半的办公空间,以缩减成本。当时退掉了上海的独立办公室,把所有东西打包,搬到一个逼仄的、连门都没有的房间里。最后也熬过来了。但这次复工复起来,大家会有一个阴影,就是说会不会复两天又封住了?如果说结束不了,我们长期作战,长期作战的方案是什么?
我们公司的话,现在全国的诊所是关了一半,上海的线下收入就完全没有了,我从四月份起,把自己的工资已经降得最低了,降到几千块钱。疫情期间,我们制定了一个未来三年的发展计划,我们应该也暂时不会像过去那样大规模的去扩张。我们会守住底线,以稳妥为主,可能会更有这种风险意识,不会像过去几年那样去充满信心地去扩张了,可能有些项目就砍掉。
但是你要问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未来有没有信心,我觉得还是有的。我觉得上海的那个讲规矩、讲信用的底子还在,尽管这次疫情当中,有些人混水摸鱼,搞了很多事情,但是上海人骨子里面是讲规矩的。我昨天骑车出去,在红绿灯这个地方,路上都没人的,但是所有的快递小哥都很规矩的,没有人闯红灯,他们都在等灯。上海发生的这一切,会让很多人会有幻灭感,但是看到这些又会对人还是有信心。就是上海这种城市的根基还在,所以大家也应该有信心,如果大家没信心,这个城市就完蛋了,对吧?这个才是真正的灾难。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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