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还是把外婆留在了老家
最近,家里在搬家。因为弟弟上学的关系,我们计划从十几年前自己家做的独栋搬到学校附近小区的复式楼里。但是,却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小区是电梯房,家里的门锁又是智能指纹锁,而外婆现在已经九十四岁了,住进一个新的环境,也没有认识的人。出于外婆会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担心,家里还是打算让大阿姨住进以前的老房子照顾外婆,只有我们家四口人搬过去。
《学区房72小时》剧照
这次的搬家,一口气丢下了外婆,和那栋与外婆一起生活老房子。
十几年前,爸爸妈妈建好那栋房子以后,外婆外公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上班,我就跟着外婆外公长大。
十几年前的时候,外婆外公还是八十岁。还记得小时候的外公在自行车后座上为我精心装上了一个小小的藤椅子,再在那张小椅子上整齐地铺上一层软软的坐垫,然后外公就骑着车,车后坐着几岁大的我,绕着我们的小县城遛弯。有时候外公没空,就外婆带我,小时候的我很好动,也不知道八十岁的外婆是怎么抱着我抱上一整天。
小的时候不知道外婆外公的年纪,等到上小学了有了年纪的概念,就想着自己活到八十岁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外婆外公是这么的长寿。
可是外婆外公却不喜欢长寿。
《步履不停》剧照
等到我上大学了,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从北京回家,可是大学前两年,外公已经进过两次重症病房,外婆骨折了一次。高二那年,我亲眼见证了外公突发脑梗,口吐唾沫,双腿僵直的画面,那个时候我已经外公会死去,流下了泪水。外公被送往医院后,我在家陪着外婆,外婆抹着眼里的泪,用土话说了一句,人一辈子就是春梦了无痕。
更要命的是,外公因为腿脚不方便,与外界的沟通变少,小脑开始萎缩,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我不在家的时候,并不清楚妈妈照顾外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只能通过和妈妈偶尔的通话知道,妈妈过得很累。放假回家的时候,我也亲自见证了老年痴呆的样子,外公会在床上用毛巾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自杀,会用他的拐杖在地上故意很用力地敲发出声音表达他的愤怒,抑或是引起别人的注意,会举起拐杖要打和他相濡以沫六十年的老伴······很可耻的是,那段时间我因为这事很少回家,不想回去被那个充满愤怒、衰老、争吵的氛围围绕着。
后来,外公就死了。
大三的那个国庆节,我还和朋友们一起爬香山,但没过几天,大早上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在那趟列车上,你会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女孩子试图用大大的卫衣帽子遮住她在哭泣狼狈的样子。在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王家卫的《堕落天使》,拉着进度条,反复观看着阿武失去爸爸的片段,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想,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王家卫的电影最适合想哭的时候营造氛围了。
《堕落天使》剧照
回家的第一天,我整晚没睡着觉,也不能吵着爸爸妈妈,就从自己住的四楼走到三楼,又从三楼走到二楼,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栋老房子里,回忆开始不断地涌现,躺在床上的时候,总希望在黑暗的那个角落,会出现外公拄着拐杖的身影,但是生活就是生活,电视剧里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我充满遗憾地度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去了殡仪馆,在路上听到表舅姨爹们昨晚上守夜时还叫爸爸买了台麻将机送过去,生气的我选择下车,自己走到属于外公的那间房子,外公的遗像挂在墙壁正中央,中间摆着棺材,外公躺在里面,可是刚刚还在气愤的我此时连外公的遗像都不敢看,原来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一看见他笑着的那张脸,我就能想起妈妈昨天晚上向我描述的外公临死那几天的场景——外公最后还是因为摔跤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为他打了蛋白针续命,送回家来的外公却吃不下任何东西,外婆说他是活生生饿死的。我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要打那针蛋白针,为什么人死会这么难?
《人世间》剧照
可能这世上见过外公最后一面的,可能只有我和爸爸,外公断气的时候,爸爸为他合上了眼,舅舅却连外公的最后一面都不敢看,说他怕鬼。至于我,当我跪在殡仪馆为外公上香的时候,我好像就看到了那张脸,是张着嘴渴望说些什么的外公。
葬礼很简单,三天就结束了。第二天晚上守夜,等到第三天上午尸体火化,我和妈妈,还有阿姨舅舅站在焚尸房的玻璃前跪下,看着那具我一直没敢看的棺材被推进去,烧的时候,妈妈哭得差点晕厥,阿姨们则是哭叫得很大声,我默默流着眼泪,却莫名很平静,可能在那趟回家的列车上,我已经接受了外公去世这个事实。
《海街日记》剧照
中午回家,有很多人在家吃饭,准确来说是吃酒,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看了看妈妈的状态还行,就径直上楼睡觉了,毕竟两天没睡,实在吃不消,顺便也是不想看着楼下那个我不理解的“白喜事”。
第四天我就回了学校,很奇怪,好像回到学校以后,什么都没变。
家里也没再传来什么与外公去世有关的消息。但是,又好像所有的事都是从外公去世开始变得奇怪。
外婆的性格变得古怪,妈妈变得开始对爷爷好,小阿姨来看外婆的次数越来越多,大阿姨也收敛了很多她强势的性格,至少在外婆面前是这样。
《请回答1988》剧照
外婆在外公去世了之后,常常感到孤独。虽然在外公发病的最后几年里,她逢人便说他怎么不死了去,可是在外公死后,她开始说还是有个老伴好啊。毕竟外公没发病的时候,把童养媳的她带出了农村,发病的时候,说要打她,却从没下过手。曾有一次,我悄悄地到房间里看外婆外公睡了没,却发现外公的手竟是搂着外婆的,那一瞬间我对婚姻多了一点期待。
外婆和外公两个人都没读什么书,外公只认得数字,却能闯南闯北做木材生意,全靠一张嘴和超绝的方向感。而外婆只上了小学一年级,之后就给人当童养媳去了,新婚姻法公布以后,她立马就和她的老公离了婚,虽然那个时候她还有个孩子。从小没有妈妈的外婆就和作为家里独生子的外公在一起了,两个人都很勤快,也很会做人,在一起以后就从农村走了出来,再也没种过地,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赚的都是有头脑的钱。
《父母爱情》剧照
两人还都抽烟,是的,包括我外婆,甚至在外公被医生告诫戒烟了以后,她还是照抽不误。抽烟的人一旦习惯抽某种烟以后就再也不会抽其他烟,外婆爱抽的是中华。外公还在的时候,会用红双喜的小铁罐帮外婆一次性装好几包的烟,外公去世以后,再没人帮外婆装了,外婆的烟也抽得愈发的厉害,有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我们劝她不要抽的时候,她就会说,不抽做什么,抽死了算了。
可能有一天,这话真的会成真,她已经三次因为呼吸不过来,被送进医院。每天家里的吸氧机抽气放气的声音,却好像是在一点一点地把她的生命吸干。我知道那是救命的东西,可我依然会因为它的声音,总有种有一天会冲上去把它砸了的冲动。我对我外婆一点也不好,我很愧疚。
外婆常常和我们说,人活这么久就是遭罪,早点死了算了,可是当外婆第一次因为呼吸不过来,在家里哼哧哼哧的时候,她看着赶过来的阿姨们,还是流下了眼泪,那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对死亡的恐惧是深深埋在心里的,那时候我也第一次意识到,我不应该再随便把“如果以后我八十岁了就自己安乐死”这种话再挂在嘴边,因为我知道我很有可能做不到。想想也是,人类短短的一生,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孩子会怎么样,不知道死人的世界是什么样,不知道人类又会变成什么样,疫情会结束吗,战争会变少一点吗·····人类真是很渺小的存在。
《记忆》剧照
说起来,这条街上的外婆、奶奶们也都老了,对面的戴奶奶有一天把她的假牙拿下来的时候,还把我吓了一跳,一颗牙都没有了的她,嘴唇上密密的唇纹很是吓人,我印象中的她还是和外婆坐在门口聊天,互相递烟的场景。斜对面的熊婆婆是我小学同学的外婆,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下楼,据她的老公说的是瘫在床上,走不得路,印象中的她还把我和她的外孙女搞错,把我叫回了她家吃饭。
年轻时候的外婆奶奶们真好,会包粽子给我们吃,会做家务,还会照顾我们这些小一辈,她们为我们奉献了后半辈子,可等到她们老了做不动的时候,我们终究还是抛下她们了,我们家即将离开这个房子,外婆要开始一个人坐在那一套和她同一年搬进来的沙发上点烟,看着门口过往的车辆,眼神逐渐呆滞,这个时候的我常常会想,究竟外婆在看什么呢,在想什么呢?戴奶奶每天一个人坐在他家的大理石门口守着她的儿子孙女回来吃饭,可每次我看到的都是最后她一个吃完了饭,很早就上楼睡觉,我也常常想,她一个人走在那个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会想哭吗?熊婆婆已经被救护车拉走过一次了,她的老公整日在楼下叫嚣着“她再不死,死的就是他”,她会听见吗,她会难过吗?
《狗十三》剧照
我以前总是想一口气跳到六十岁,退休天天坐在家里玩,所以我会对外婆说,现在你多好呀,又不用做事,每天都可以玩。但是我却忘了她不会用手机,因为白内障看电视会头晕,拄着拐杖最多只能走到我们家这条街的街尾。她每天的娱乐只有那短暂的,偶尔别人来看她或者她走到别人家唠唠嗑的时间,可是做了十几年的街坊,还有多少事可以说,值得说。再者说,现在的稍微懂一点手机的谁还愿意和她说话,手机里的世界可比她嘴里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有意思多了。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她却只有过去了。
外婆这段时间常常念叨一句话,“眼泪水是往下流的,不往上流”,与之相伴的是在抱怨我的阿姨忙着照顾着自己可爱的外孙女,却迟迟不来看望她。我想,等我们走了以后,外婆大概也会开始抱怨我们吧。
对不起,外婆,我们真的很坏,把你抛下了。
排版:耿耿/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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