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资源均等化
▲ 姚洋。 (受访者供图 / 图)
现在,我们要尽量实现帕累托改进、不让任何一个人落下来。国家和社会应该做的,是为每个人提供充分的条件。如果我们每个人的收入能力都提高了,共同富裕就实现了。
我个人的建议,首先要延长我们的义务教育时间,把义务教育从初中教育变成高中教育,实行小学和中学各五年的十年一贯制义务教育,这样的好处是资源分配的均等化,所有孩子都应该接受这样的机会。
我们搞共同富裕不是要均贫富,而是均无贫,投资每个人的教育,每个人的能力,跟我们中国人所秉持的道德观念是可以合拍的。
姚洋教授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2020年8月24日,他获邀参加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主持的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
根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官网,姚洋教授为“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理系本科,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管理科学中心,获经济学硕士学位,1996年毕业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农业与应用经济学系,获发展经济学博士学位。2016年当选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他的研究领域包括中国经济发展、新政治经济学。
2021年8月17日,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十次会议强调,要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姚洋曾多次提及,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就这一话题,9月13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对其进行了专访。
共同富裕是不能让一些人落下来
南方周末:2021年以后,共同富裕成为国家发展的关键词,我们该如何理解共同富裕?
姚洋: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在很长时间里都秉持着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指导思想,这在我们发展的早期是正确且应该的,因为当时我们一穷二白,发展是第一要务。经过40年的发展,中国的人均GDP接近12000美元,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消除了绝对贫困。
这个时候,我们重提共同富裕的主题,恰到好处。
大家在引用邓小平同志讲话时,总是提前半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下一句其实是“实现共同富裕”,这是个阶段性的工作。
从社会主义国家的本质来说,共同富裕是我们追求的一个目标。
从定义来说,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一个过渡阶段,当然这个阶段可能非常长。那么共产主义应该是一个怎样的社会?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是个人的发展,个人的解放是全体人类解放的基础。
我想,从这样的一个共产主义的论述,来定义社会主义的目标,应该是每个人的全面发展。
因此我理解共同富裕,就是关注到每一个个体,而不仅仅是整体。如果我们还接着关注整体,GDP接着涨、人均量上去就可以了。但共同富裕是不能让一些人落下来。
应该投资老百姓的收入能力
南方周末:你如何理解三次分配?
姚洋:我认为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人的全面发展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投资老百姓的收入能力,全面发展不光是收入能力,还是老百姓的基本能力。
左翼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曾提出“基本能力”概念,与马克思说的人的全面发展几乎一致。我们应该投资每个人的教育、健康、职业培训等,让我们每个人最后都能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
当然我们也许无法实现马克思说的,早晨做渔夫、上午做农夫、下午做工人、晚上做思想家的境地,但我们至少能让每个人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能,我们应该相信每个人是独特的,都可以为社会作出独特的贡献。
过去,我们的效率优先,可以说我们考虑的不是帕累托改进(给某个群体带来好处,同时不伤害其他任何群体),而是卡尔多改进(用总的改革收益,补充一部分可能在改革中受损的群体),GDP增长的同时,有些群体落伍了,那就去补偿他。
而现在,我们要尽量实现帕累托改进、不让任何一个人落下来。国家和社会应该做的,是为每个人提供充分的条件。如果我们每个人的收入能力都提高了,共同富裕就实现了。
“平等的教育机会”
南方周末:所以你多次提及要实现共同富裕,提高教育水平是根本?
姚洋:我们不要一讲共同富裕,就说怎么让收入平均下来。收入当然很重要,但它不是全部,还有其他很多方面。
提到共同富裕,离开了讲平等,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从马克思恩格斯“人的全面发展”来说,每个人最起码的要有一个平等的教育机会、工作机会、健康机会。
教育在中国社会,在任何时候都是所谓的阶层向上流动的最基本的条件。如果我们的教育差距还是很大,或者说我们从中小学开始就不断在筛选,我们的教育,最后你就会发现非常地不公平。
所以我现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呼吁实现教育公平。
南方周末:你此前提到,近几十年来,中国子女受教育的水平和父母受教育的水平之间的关系似乎是一个“U”字形的走势,经济发展的同时为什么教育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姚洋:我们的教育流动性本来是上升的,但过去几十年又降低了,我们很明显地看到教育分层,并且和父母的关系强度在加强。从北大可以看到,我上北大的时候,1982年入校,我们班35个人,三分之一的人是真正地来自贫困家庭,从我们班里,我们还能认识一个社会。
我们现在看北大的学生,同质化的程度非常高,他们的家庭是比较相像的,中产阶层及以上。
南方周末:所以你认为需要改变的是什么?
姚洋:第一个维度就是城乡教育要实现公平,至少把这个差距给缩小。
我们开玩笑的时候会说,一个人的数学不好,是体育老师教的。但在我读书的小学,在江西,数学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因为没老师,此外没有体育器械,孩子们上不了体育课,老师只能去教数学。
中国的教育水平分布不均,大城市的高等教育已经趋于普及,而农村地区,初中还有辍学的,这并不符合共同富裕的取向。
南方周末:你多次对中考分流提出不同意见。
姚洋:中考分流,高考反倒又合流了,职高生也可以考本科。既然高中毕业合流了,初中毕业为什么要分流?我没想明白这个事情。
初中分流的结果,家长中考的压力比高考压力大,中考才是决定一生的。中考的学生才15岁,就是个孩子,分流了家长不甘心,是可以理解的。
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很多精力都放在经济发展方面,竞争、分层就变成理所应当的事情,已经深入了大家的头脑中。高中选拔、初中也得选拔,其实初三高三都是在复习刷题,浪费孩子的生命,所以我建议让孩子轻松一点,多样式地发展。
南方周末:你曾提及“共同富裕的第一位是要保证中小学的教育公平性,共同富裕要用长期的手段来推进,首要的是投资教育并促使教育公平化,将资源平均分配,消除制度性不公平”,你的具体建议是什么?
姚洋:我个人的建议,首先要延长我们的义务教育时间,把义务教育从初中教育变成高中教育,实行小学和中学各五年的十年一贯制义务教育,这样的好处是资源分配的均等化,所有孩子都应该接受这样的机会。
如果都变成了义务教育,所有的学生都靠排号,排到哪个学校就哪个学校,那就不存在什么超级中学了。这样的好处,还连带着政府教育投入的均等化。反之,如果我们的生均拨款是按照学校的级别拨的,越好的学校得到越多,差距自然会越来越大。
此外,会刷题毫无意义,钝化了学生的创造力。
学习难度降下来,我们孩子能够自由地发挥,培养多样的人才,社会才能丰富一些。我想这都是连带的,需要改革。当然这样改革的难度很大,但我们至少要有这样的一个追求。
“投资每个人的教育”
南方周末:每次一提到教育的问题,似乎都是一个非常庞大和复杂的话题。
姚洋:父母都觉得自己孩子是最优秀的人,都要去拼一把,全世界都这样,所以要从制度层面给大家减压。中小学教育,在全世界都是难题,永远是一个话题。
中国自古以来都有非常强烈的贤能主义的传统,我们提共同富裕要适应这样的一种文化传承。怎么去适应?从根上来说,投资每个人的教育,让每个人都是水到渠成的成功。
我最近刚写了篇文章叫《儒家与共同富裕》,因为孔子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从他的宏观理想来说,他希望社会是一个均无贫的社会,这个社会比较平均,他是均无贫,没有绝对贫困的人,这是他理想的社会。
但孔子也非常相信贤能主义,所以,似乎他本人就是矛盾的。我们怎么来调和孔子这种贤能主义和均无贫?唯一的办法就是投资每个人的能力,每个人能力提高了,然后按照贤能主义这一套到市场上去打拼。
我们搞共同富裕不是要均贫富,而是均无贫,投资每个人的教育,每个人的能力,跟我们中国人所秉持的道德观念是可以合拍的。
我们只能说借鉴世界上的经验,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基础教育体现一个社会、国家的导向,以公立为主是对的,但私立学校也可以做很好的补充;基础教育之上应该百花齐放,允许不同的学校自由发展。
“人才都是要有棱有角的,有光的”
南方周末:你曾说现在进入到“智本家”的时代,我们现在需要怎么样的人才?
姚洋: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我们老师的抱怨都是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像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他们给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都不想用人才这个词,你先能让孩子的天性发挥出来,我们应该说,所谓的人才都是要有棱有角的,有光的。如果都是一个模子铸造出来,大家说的、追求的全都一样,我就不说创新了,单说活力就没有了,很沉闷。
这是我想看到的最基本的要求,咱们先别说“钱学森之问”,最基本的是让我们的孩子按照他的天性去生活,去选择。天才不是教出来的,天才必须是放养出来的,天马行空才出天才。
所以对于我们的本科生,我就鼓励他们多样性,你们将来干什么都行,多样化发展,不要在一个赛道上赛跑。
南方周末:你在很多场合都提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经济是基础吗?
姚洋:我觉得未必,我去一个二线城市,一年的教育经费三百多亿,钱不少了。我们去一些职高看,一年的运营经费1.4亿元,钱已经不是个问题了,关键是怎么去分配的问题。
我们现在的资金数量、财力已经足够支撑比较均等化的教育资源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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