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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留在县城,结果这样了

他们留在县城,结果这样了

社会


作者 | 傅红雪


小酒吧

文雏打电话,出去喝两杯。


那是2008年的大年初一晚上,雪灾正在肆虐,南方冷风如刀。


我裹紧大衣出门,文雏在酒吧一张靠柱子的小桌上等我,配上一盏烛火,倒是温暖。


 “天冷,不喝啤酒,喝点白兰地。”他说。


 从前一起念初中,我们就经常喝酒,不是啤酒就是白兰地。


 “我记得那次你摔得很惨,掉了两颗大门牙,满嘴是血,喝的就是白兰地。我们给你送回家去,被你爸骂了个半死。”我提起一点旧事。


90年代中期,我们是初中同班同学,还是好兄弟,时间久了,彼此不知现状,谈旧事反而是正题。


《江湖儿女》剧照


他一笑,露出两个银色的门牙,自己用手指敲了敲。我忍不住大笑。


文雏满身江湖气,但我还认得出从前那个他,本质没有变。


他在县城做烟花生意,是个灰色地带,既合法又不合法。有时会被警察查,有时会遇到他人敲诈,他的处理办法一以贯之——来硬的。


有一次,两名警察来到仓库,要查扣他的货,正要往外搬,文雏大喊一声,让弟弟把铁门锁上,然后兄弟俩一人操了一根钢管。“孙子,我们今天一起死在这里。”


最后没有动手,但我知道如果警察坚持要搬,他们真的会动手。


还有一次,他突然给我打电话,也是因为警察来查货。


《江湖儿女》剧照


派出所的人说他仓库里有大型烟花,这种危险品种是禁止销售的。他认为对方是选择性执法,让我这个记者赶快去报道报道,而我跟他隔着几百公里路。


这是记者的一大烦恼,所有人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亲戚或朋友总会找上门来,让办一些不能办或者根本办不到的事情。无论怎样解释,最后可能都会落下埋怨。


我确实无能为力,过了两个小时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给他,问问情况。他情绪很高涨,说问题解决了,正在喝酒。


后来我知道,他是打电话叫了几十个“兄弟”,围困了警车,最后货没扣成。完事以后,他就请这些人去大排档大吃大喝了一顿。


“你何必呢!”我说,“这一顿吃下来,超过货值好几倍。”


他就愿意这样,觉得这样解气。


《江湖儿女》剧照


放在今天,他早就进了“班房”,不说是黑恶势力,至少妨碍执法也是罪名难逃。然而当时县城的生态,似乎都默认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变成这个好勇斗狠的样子,不符合同学时代对他的印象,但又是现实使然。


他还负责为厂里送货,孤身一人开着货车去外省,经常也会遇到纠纷,那个时候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他必须狠。


有一次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会车的时候只能一方避让到路边,让另一方先通过。他原本打算避让,但对方没有一点避让的意思的态度让他很不爽,马上改变了主意,把车熄了火,躺到后排去睡了一觉。


《江湖儿女》剧照


对这些事情,我并不像他那样感到兴奋,反而有点无语。


KTV

喝白兰地摔进医院去的,不止文雏,还有盛林。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和文雏、右民、眼镜仔、盛林,开着三辆摩托车,去山村的小群家玩,喝的就是白兰地。


《后会无期》剧照


小群跟我们一起回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大家都醉眼朦胧。


山路弯弯,盛林载着小群,一路疾驰,突然一头栽进了路边的长满灌木的斜坡,连人带车不见了。


小群还“啊”了一声,盛林就无声无息。我们把他从灌木丛拖出来的时候,他满脸是血,却已经睡着。


坐在后座上的小群是我们初中的班长,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孩。初中时期,情窦初开,她和右民还传过“绯闻”。


那时风气未如今日开放,所谓男女朋友,大多连单独待在一起都不敢。胆子大、敢牵手的,都是不怕被学校开除的顽劣之辈。所以我知道右民什么也没做,问他究竟有没有谈恋爱,他也只是笑一笑。


《最好的我们》剧照


初中班主任是大学本科毕业,虽然不是名牌大学,但在这所老师普遍是师专毕业的初中,已经是鹤立鸡群。


班主任人也很好,尤其对成绩好或品行好的学生,待如子女。


在这三辆摩托车上,我和小群、眼镜仔算是成绩好的学生,文雏、右民和盛林是品行好的学生。


在酒吧,我和文雏提到了班主任。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说。


“早就硬了。”文雏说起来面无表情。


《山河故人》剧照


“什么?


 我大吃一惊,“硬了”便是死了,人死僵硬。


 老师年纪并不大,2008年最多40来岁。“怎么就没了?”


 “癌症死的”,文雏说,班主任后来离开了学校,考入政府当了个小官,可是才不到两年就死掉了。


右民打电话来说,可以去唱歌了。他在下午定了KTV的包间,因为过年要和亲戚喝酒,时间定得很晚。


县城的KTV价格不比大城市便宜,过年时节更贵,小小一间包房,最低消费就是1000多元,有一个女孩负责点歌和陪酒。进去之后我又吃一惊,陪酒的“小妹”,竟然是小群。


我有点尴尬,而小群若无其事。


《江湖儿女》剧照


右民很自然地跟她交流,显然早就知道她在这里上班。


小群还带着孩子,一个3岁的小男孩。已经将近凌晨,孩子还很活跃,跟着妈妈在KTV上班,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后来实在困了,他就躺在沙发上睡去,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撕心裂肺的歌声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小群喝了很多酒,后来哭成泪人。她几年前嫁人,家境还不错,在县城买了房子,但她说,丈夫是个混蛋,她一个人赚钱养家养孩子。


她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我一个小记者,没什么大本事,写字赚钱,生活还过得去。


她说,你多好,有文化,性格好,长得又帅。


我听了感觉怪怪的,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这时,她躺进了右民的怀里,坐实了初中时的“绯闻”,解脱了我的窘迫。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小群喝得烂醉,我和右民不得不送她母子回家。


大年初一晚上,两个大男人,凌晨一两点钟把别人的老婆孩子背回家……我和右民一路上默默无言,都在为进门之后的场景进行心理建设。


进了客厅,发现房子很新,装潢高端,皮沙发很大。我们把小群和孩子放在沙发上,两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眼睛都忍不住瞄向房间的门。



江 湖

右民是个成绩很差但很善良踏实的人。


初中毕业后他就没有再上学,在县城里打工,会修车,会接电路,不管在哪里,老板都很喜欢他。


初中同学里,我和右民的关系最好,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上大学时,放假回家,头一个晚上右民一定会来,每次都是两个人坐在窗台上谈往事,一直说到天亮。


《小武》剧照


送完小群,我们慢慢走回我家,躺在床上继续说话,说到了他们村的远利,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对远利,我印象很深。“远利这小子,从来没有好好上过一堂课。他最擅长的就是抓黄骨鱼,在河水里徒手就能抓到,有一次他摊开两个手掌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洞,全是让黄骨鱼给扎的。” 


我说,我喜欢鱼,初一的时候我家住在菜市场旁边,周末就经常一大早去看各种各样的鱼,有时就会见到远利,他用自行车载着一个塑料盆,盆里全是野生黄骨鱼,大大小小,个头很不一样。野生的黄骨鱼很贵,几十块钱一斤,他一个月赚不少钱。


右民说,那时候就数他有钱,但是太抠门,两毛钱一包的瓜子也不肯买给我们。上课时是个混蛋,经常挨班主任的骂,拎到后面去罚站。


《上游》剧照


何止罚站。那时候,对不听话的学生,老师动手就打的情况多的是。远利是最常挨打的一个,连班主任这样的斯文人都忍不了,有时让他站起来,上去就是一拳头。


有一次又在课堂上惹事,班主任打他,他居然还手。班主任说,我们出去操场吧,别在这里影响同学,远利说可以。


于是他们就出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这人实在是太有趣,每次说到他,我们俩都会笑很久。我收住笑声问:“你跟他同村,他现在做什么?”


“去年枪毙了。”右民说。


我整个人突然僵住了。右民重复说,远利去年打死了人,枪毙了。


《无间道》剧照


我默然良久,没有再问。


我们那个时代成长的孩子,个把人走上犯罪道路最后被枪毙,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情。父母经常教导我们要好好做人,所举的例子就是某个认识的年轻人被枪毙,“白费家里大米”。


1997年初中毕业,没有继续上学的同学,就都进入社会,进入江湖,江湖斗殴,乃是常事。同班的致凌,初中毕业几年后就因为拿斧子砍人,被判了刑。远利只是放大版,似也平常。


其实右民自己就是这一类的当事人。


2006年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城市,找到了我。


接到他的电话实在惊喜,我马上约他出来吃饭。他就在离我住的地方仅一公里的一间汽车配件店工作,此后可以经常见面。


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为什么来”的问题,从家乡来城市打工,再正常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参与集体斗殴,“出了人命”跑出来的。


《沉默的真相》剧照


同村人在县城开的一间店铺,被人找茬,对方扬言下午带人来砸了他的店。于是包括右民在内的一帮男人就被叫了过去,备好武器,开门迎客。一场混战,对方死了一个人。


“这个死了的人,你打没打?”我问。


右民也记不清楚,反正出事之后大家都跑了。后来双方主犯都到案了,过了几年案子都结了,右民没什么事,他又回县城去了。


右民是个好人,卷入此事,只是因为太讲义气,或者是抹不开情面。


人在县城,身不由己。


窘 迫

我和四眼仔都上了高中,我上的是市重点,四眼仔上了县重点。二华也上了县重点,和四眼仔是隔壁班。


《小武》剧照


90年代末,有一次我和四眼仔一起逛街,遇到了二华,当街聊了一会天。


二华其实长得挺好看,但是全身都浸透着一种疲软的感觉,而且总是不自然地晃动,就像是一块捏在手上的油腻腻的破抹布。


分开之后,我跟四眼仔说起这种感觉,四眼仔正色说,你这样太主观,不要这样评价同学。


后来我们才知道,二华是有一种病。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们家很不幸,三个孩子在县城读初中,父母在深圳谋生,读着初中的时候,母亲在一起凶杀案里死亡。


《祈祷落幕时》剧照


那次之后我十几年没有再见过二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2010年,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让我出来见见老同学,并说出了他的姓。我猜就是二华。这个朋友也是同一年上的县重点高中,他们是同班同学。


来到约定的酒吧,才知道不是二华,是他哥哥大华。他们姐弟三个都是同一年级,大华在隔壁班,严格说不算同学,只是校友,但也算相识。


我问起二华,大华说,前几年已经病死了。


大华结了婚,不幸的是婚后不久老婆就得了癌症,“也快死了”。他自己工作也不稳定,收入不高,生活非常艰难。


《一念无明》剧照


听了这些悲伤的事情,我总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找不到话,起身说要上厕所,去把账单结了。


初中同学里,后来有所接触的、能打听的就那么些人,占全班的比例很小,听到的却大部分是坏消息。其它的人活得怎样,茫然无知,其中肯定也还有不少悲伤的故事。


我很庆幸父母生给我一个好用的脑袋,让我能从这样一种生存状态里逃脱。在我们那样一个当时的贫困县,考上最好的大学是件大事,因此我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见到初中、小学的同学,他们看我的眼神、对我的态度,都区别于日常。


《嫉妒的化身》剧照


大概是2003年寒假期间,我回到家里,白天就在母亲的服装店里帮忙。开了几十年的“服装行”,聚集着几百家门店,快过年的时候,人流密集,接踵摩肩。


小光和小富来到了服装店,见到我,都显得非常客气。他们是我小学的同学,就住在邻村,小学的时候一起上学,一起长大。我们坐在小板凳上聊了一会,虽然时间久远,但还是感觉亲切。


他们离开之后,我问母亲,他们都做什么工作。母亲说,他们现在就在上班啊,掏荷包。


我一下子又沉默了。


《沉默的真相》剧照


母亲在这里做了多年生意,她说的这个术语我懂。过年前人流量大,小偷多,有时母亲跟客人谈好了价钱,客人正要付款,却发现钱不见了,掏荷包的,是服装行店主最讨厌的人。有时候,他们连店主也偷,母亲的口袋就曾被剪烂,丢了几百元,后来找到派出所的亲戚,描述了一下外貌,很快把钱拿了回来。


他们成了道德原则与现实利益的对立面,却在同一个空间里若无其事地共存,这就是曾经的现实。回想起来,我也没有对他们感到过鄙视或者不屑,毕竟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生活的样子,他们曾经历和在经历着什么。


故事并不止这些,但说起来全部都是往事,最迟的也已经是十几年前。那个年代的这群人,缩影在一种日常的卑微里,已经成了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一张张照片。


后来我就再也不了解他们,时间让命运在精神上更加分殊,但社会的进步一定已经让我们在物质上更加靠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生。


封面来源于中国青年报



    编辑 | 宝珠 陆茗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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