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9月初开播后，韩剧《小小姐们》几乎每一次更新都伴随着豆瓣评分的下落。剧集沿用了韩剧近期惯有的模式，由tvN制作，Netflix同步播出。它的制作班底独特，导演和编剧均为女性，编剧郑瑞景曾创作出《分手的决心》《小姐》和《亲切的金子》；镜头语言精致而充满氛围感，开篇几分钟，便能将人们拉入那个三姐妹挣扎着生活的世界。一个由女性创作者讲述的女性故事，以及关于贫富的对比和思考，是这部剧一开始吸引观众的重要原因。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争议似乎远大于赞誉，人们最初的期待逐渐落空，《小小姐们》们既不是一部认真刻画贫穷的电视剧，也并非标准意义上的女性互助作品，剧里的女性形象缺陷明显，甚至缺乏魅力。而故事本身又极为复杂，三位女主人公被迫卷入富人的游戏，每隔一两集就有不同的角色死亡，有网友调侃，“死亡密度堪比《甄嬛传》”，但当观众试图进行推理，却发现情节破碎，一些人物的命运走向并不能得到恰当的解释。种种争议诉说着《小小姐们》的难以归类，但在当下，这仍然是一部难得的作品。如果将所有的枝桠剪掉，会发现整部剧集的主线惊人地明确，它关于女性如何反抗、颠覆父权传统结构，另外开辟出一个由女性主导的战场。在这场对决中，女性是不完美的、固执的、冷漠的、疯癫的，也是绝对的主角。《小小姐们》的英文名称是Little Women，改编自美国作家露意莎·梅·奥尔柯特的作品《小妇人》，编剧郑瑞景从这本书中得到了灵感和人物设置的框架，如果小小姐们生活在现代韩国会是怎样的呢？当三姐妹落地韩国，她们不再是来自幸福中产家庭的明媚女性，相反她们的父亲因为欠债逃到国外，母亲一切以自己为主，将小女儿游学的钱偷走以换取出国与父亲相聚的机会。在这样的家庭中，三姐妹唯有抱团取暖，艰难成长。大姐吴仁珠（金高银饰）部分担负起了家长的责任，她在大公司做会计，美丽、虚荣，欲望赤裸，想要通过金钱改变自己和妹妹们的命运，却行事莽撞；二姐吴仁京（南志铉饰）是一名记者，聪慧而富有正义感，她在有钱的姑母家中长大，与大姐相比她没有那么在意金钱；三妹吴仁惠（朴持厚饰）是一名高中生，艺术天赋极高，但敏感疏离，面对两个姐姐的爱只想逃离，宁愿出卖才华交换钱和机会。虽然三姐妹看似各有凭恃，但她们要替父亲偿还债务，贫穷是目前无法摆脱的困境。搅动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的，是一笔700亿韩元的巨款。巨款来自大姐的朋友陈花英（秋瓷炫饰），她帮助公司洗钱，在被除掉之前转移了其中的700亿。富人的一端也由此显现，三姐妹正式入场穷富之间的拉锯战，关键任务在于如何拿到钱财，全身而退。富人元尚雅（严志媛饰）和朴载相（严基俊饰）游刃有余、体态优雅，穷人也有着自己难掩的气质。《寄生虫》中，最能暴露穷人身份的是他们身上的气味，《小小姐们》则体现为大姐脚上劣质的鞋子和二姐坚韧的性格，“你家境很贫穷吗？”“因为你太会隐忍了”。面对天降巨款，大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买名牌包或购入她心心念念的江景公寓，甚至不是去高级餐厅大吃一顿，而是前去便利店不看价签地往购物篮中扫进一排排商品，贵价雪糕、梳子、唇蜜……普通人在穷怕了之后，使用金钱的方式也拘谨，想象力有限。但《小小姐们》对贫穷细致入微的刻画却是浅尝辄止的，第三集之后，三姐妹快速卷入由富人造就的悬疑故事中，大姐想要查探陈花英死亡的真相，二姐试图找出朴载相竞选首尔市长背后的阴谋，三妹要帮助好友孝璘（元尚雅、朴载相之女）走出畸形家庭关系的深渊。她们掌握着各自的线索，却难以形成合力。故事一下子调转了方向，贫穷不再是剧集的主体，三姐妹的处境开始脱离日常，观众还没看到“一夜暴富”后如何自由处置钱财，大姐拿到手的20亿就还了回去。在后来的博弈当中，穷人方寸大乱，成为富人布景下被随意摆弄的演员，夺回自主权的道路充满困阻，她们唯一的武器，是手中紧握的对富人来说或许根本无足轻重的把柄。与《鱿鱼游戏》和《寄生虫》不同，《小小姐们》缺乏大逃杀的爽感，富人不仅占据资源和物质，还拥有缜密的思维，财富再次与智商挂钩，穷人在跨越阶级之前，活着都成为难题。所谓游戏也更像是富人单方面的“调戏”，穷人则依靠着运气前行，而在现实生活里，好运气是可遇不可求的。观众被颠簸的剧情甩得晕头转向，逐渐失去了对这场穷富心理战的兴趣。然而，这也许正中编剧下怀。郑瑞景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影视剧中常常出现的是那些漂亮、善良、聪明的女性角色，但那跟现实中的女性“有所不同”，“我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被意志强韧的女性所吸引，不管是否漂亮、聪明，只要是能够坚持追求自己目标的人（都会被吸引）。”在创作《小小姐们》的过程中，比起温暖治愈的故事，郑瑞景更想描摹的是“暴力、爱钱、会杀人的女性”。当不完美女性遇到阴暗的故事背景，《小小姐们》或许想要走得更远。作为穷人的三姐妹有着角色的硬伤和瑕疵，却始终目标明确，正是因为她们的坚持，才最终触碰到了片中富人的核心命脉“情兰会”。这是一个玄乎其玄又极具象征意义的集会，成员人手一支蓝色兰花，得到认可的人能够将自己的兰花挂到位于元尚雅家中的“爸爸树”上汲取养分，被抛弃的人则以不同的方式死去，那支兰花也会被从树上摘下来，出现在死亡现场，作为弃子的证明。《小小姐们》的野心很大，情兰会所影射的是韩国近50年来的历史。元尚雅的父亲参加越战却被国家抛弃，战争塑造了投机者，投机者成为财阀。在前面的剧集中，二姐被人看出贫穷是因为“太会隐忍了”，这恰是富人看重的人格特点，为了巩固经济帝国，他们利用穷人忠诚、便于利用、想要实现阶级跃升的心理，网罗来更多的人，一点一点渗透韩国的上下。而更深层次，情兰会隐喻着的是传统父权结构，所有人都需要依附“爸爸树”这一绝对权威，为之贡献自己的能量，同时也获取来自权力体系的庇护，不断向上攀附。
剧中，最能体现对此既有逻辑颠覆的情节是，二姐发现她一直以来敬仰的前辈也是情兰会的一员，面对二姐的质问，前辈对她说，“我把兰花挂在‘爸爸树’上时，第一次感受自由的滋味，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懂，父母有钱的孩子最能够自由自在地玩耍，如果你的爸爸有权有势会如何呢？我想要给你那样的爸爸”。而二姐发出掷地有声地回斥：“我不需要那种爸爸，我什么爸爸都不需要。”这几乎可以看作是整部剧的缩影，父权与资本相互嵌合，在诱惑面前，女性以各种方式对传统权力结构进行反抗，男性只是辅助性角色，虽然出于情节考虑，他们的出现仍无可避免地带着“金手指”的成分，但终极作用是帮助女性实现目标。在《厌女》中，上野千鹤子这样描写男女争斗的不同，“男人集团围绕社会性资源而展开霸权争斗，女人则是按男人集团中的序列分配给男人的财产和报酬。将男人社会的价值观内化为自己价值观的女人，会主动去适应男人的序列，期待通过男人得到财富的分配。”《小小姐们》里，秩序终于反了过来，女性成为主体，牢牢控制着剧情的走向。真正的对垒双方是三姐妹和元尚雅，三姐妹想要推翻情兰会，元尚雅希望无论存在或毁灭，情兰会的前途只能由自己决定，而朴载相所扮演的永远是披着丈夫壳子的“下人”。从这个角度来看，《小小姐们》用人物的选择完成了对权力逻辑的重构，已经发生的历史不可修改，但未来有着新的可能性——女性可以不信任男性，不将个人的命运交付权威，哪怕成为“坏人”，也能够改变游戏规则，在崭新的疆域中战斗。在《小小姐们》塑造的诸多女性角色里，不少观众心目中更有魅力的并非主角三姐妹，而是陈花英和元尚雅。在陈花英身上，我们能够窥探到类似《亲切的金子》的气息，她聪明、神秘、脆弱，仿佛有着无数难以言说的秘密，一心酝酿着对残酷世界的反击，在大姐的帮助下，她成功完成了复仇的心愿。而某种程度上，元尚雅重新书写了“疯女人”的形象。美国学者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在研究性著作《阁楼上的疯女人》中写，“每个温顺善良的女人背后，都或多或少拖着一个癫狂的影子”。放在元尚雅身上，她不是被人诬蔑，在失语的情况下成为“疯子”，而来源于压迫下的自我选择。她的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力地位，母亲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在失手推倒母亲，又失去情兰会的继承权之后，她的“疯”是一种破坏性手段，无法拥有的东西就干脆毁掉。结局中，元尚雅在花洒中灌满盐酸，洒落的液体同时落在陈花英和“爸爸树”的躯体之上，想要以此完成对自己最后一场游戏对象的腐蚀，这也是一种将传统权力结构付之一炬的方式。至于三姐妹，她们属于郑瑞景展露女性“缺点”和“不足”的尝试，“至今为止女性角色的特征是‘男性喜爱的理想女性’，但是女性知道：我们自己并不是美丽、善良、惊奇的存在，我们希望在缺点和不足显露出来的状况下被爱。”虽然从结果来看，如何既体现出女性角色的不完美，又制造出其魅力和丰满度，仍然是一件需要不断改进的事，但《小小姐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提供了广泛的试错空间。线索多、剧情乱、逻辑完成性不够的另一方面，是对想表达内容的极尽呈现和实践。在12集的体量中，导演和编剧完成了从家族故事向国家、阶级的铺陈，也实现对女性形象的多角度探索，元尚雅颠覆了旧有的权力体系，留给三姐妹的是新的人生。Netflix从2016年开始投资韩剧，去年原创电视剧《鱿鱼游戏》在全球爆火，今年又接连推出不同面向的剧集，《二十五，二十一》是对青春爱情的祛偶像剧式诠释，《我的解放日志》指向都市人的心灵解放，《非常律师禹英禑》将目光对准少数群体如何在社会中生活。在对各方各面的尝试和摸索中，韩剧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力。毫无疑问，《小小姐们》是一部缺陷和问题都十分明显的作品，但它仍然传递出了特殊的信号。剧集里，最先被托举出去的是三妹和孝璘，她们彻底离开曾经来自成人世界密不透风的限制。一切尘埃落定后，她们两个一起分掉了那700亿韩元。三妹给两个姐姐分别写下信件，希望二姐继续读书，不再因为贫穷而无法求学，希望大姐能够购买属于自己的公寓，不再只是为了家人而活，有朝一日，为了自己吃饭、睡觉、工作。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这笔来自剥削的钱最终指向了希望，提前到达新世界的孩子为姐姐们带来了转机。1.参考资料：‘작은 아씨들’, 지워지거나 제 몫을 빼앗기지 않는 여자들，여성신문
2.Netflix在韩投资8亿余元 五年产生64亿元经济效益，联合早报
3.郑瑞景：女性角色不该是谁的白月光，b站up主@畫外音voice_over_
撰文：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小小姐们》
转载：请微信后台回复“转载”
商业合作或投稿：[email protect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