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都市剧想要拍好并不容易。今年夏天，在一众颇具争议的国产剧中，《二十不惑2》在四万多人的评价下获得了豆瓣8.0的评分。这并不是一部“爆款”电视剧，但它仍然精准地击中了观众的心。剧中，五个女孩为职场、生活和爱情烦恼，艰难地摸索着在大都市过上一种好的生活的方式。以往的都市女性群像剧中，具体的生存问题往往是被遮蔽的，但《二十不惑2》试着回应这些问题。豆瓣高赞评论写到，“最打击人的不是知道合租室友在一起了，而是知道他们要搬走，自己需要独立承担整个房子的房租”。@烧遍宇宙泼冷水顾洁慧是柠萌影业副总裁 ，同样也是《二十不惑》的剧本总监，她与四位女性编剧一起创作出了这两季的故事。参与了诸多女性群像剧的制作后，她逐渐发现，会打动观众的永远是那些情感共通的部分，“大家会觉得剧情假，是因为具体的生活没有被看到”。该如何把握都市剧的悬浮与现实？我们有可能讲述出触达观众情感的真实故事吗？带着这些问题，我们与顾洁慧聊了聊，以下是对谈内容。顾洁慧：因为想做一个陪伴成长的系列，间隔的时间太长，观众就会忘记，间隔的时间太短，会容易出现重复的东西。三年大概是一个人生积淀的段落，25岁也差不多是毕业工作之后第一个会出现大的瓶颈的时期，会遇到一些新的问题，也会有一些新的思考和感悟。看理想：从《二十不惑1》到现在的《二十不惑2》，剧集口碑得到了大幅提升，前一部的豆瓣评分是六点几，但《二十不惑2》开分就拿到了8.1，是逐渐找到了某种诀窍吗？顾洁慧：其实这些年女性群像作品层出不穷，不光是我们自己的作品，市面上也有很多，整个市场都在做这种尝试和探索。我们会比较警惕，在创作上要不安于“配方”。因为观众一旦掌握了套路，就看透了你现在又是选了几个带有标签的女性角色，你把一些看起来舆论场上比较热议的话题往故事里装，想要故意去调动他们的情绪，他们其实就有可能会产生一些厌倦，甚至会有一些反感。所以我们在创作过程当中，会基于过往的经验，再多追问自己几个问题：这些女性的故事有没有真正打动到自己？同样的议题，写的是观众司空见惯的内容，还是真正触达了观众有某种隐约感觉、但又难以准确讲出来的东西？创作的时候大家其实挺跟自己较劲的。顾洁慧：剧本创作上面做了一些调整，第一部用的是单集小单元的结构，我们既要完成四条线各自的起承转合，又要追求在一季里让四个女主的故事汇集到一个主要话题上面，这种形态会让故事的展开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到第二部我们就更加放开书写四个女主的命运故事线，没有刻意地去话题先行，而是从人物情感自然地生发话题出来。第一部的故事背景在大学校园，面目要更清新一点，第二部面向社会了，故事的看点和情绪共鸣也开始辐射到更广的观众。在拍摄的过程当中，整个创作制作团队都会每周实时看看拍摄素材，如果发现问题，就及时去做调整。这些努力可能让整部剧变得更自然了。看理想：对，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有一些细节的功能性没有那么强，戏剧冲突感也不强，但放在剧里面会触动都市人的心，比如姜小果那条线，描写了很多她被职场搓磨的心理瞬间。顾洁慧：很多其实来自于编剧们的切身经验。她们在做编剧之前，有过一些短暂的职场经历。她们也开玩笑说，和柠萌合作写戏，也是活生生的职场体验。能够用细微的场景去描述一种感受和情绪，是她们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吧。看理想：你如何看待四个主角的困惑，她们的处境是当下年轻人生活面貌的切片吗？顾洁慧：最开始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2020年2月，好像刚过完春节，当时疫情隔离在家，编剧们就在线上开会讨论，如果我们要写25岁的故事，这些女孩会遇到什么样的“惑”。首先大家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就是年轻人背负着过重的焦虑，卷自己、卷别人，也被别人卷；身处漩涡，想挣脱，但是又有点无力；想躺下，但是又有点不敢或者说不甘心。在大情绪的基础上，我们做了很多进一步的采访，几个女孩身上故事线的设定，人物原型，还有职场线的走向，很多都是积累于前期准备。当时大家就觉得，这个年龄层的女性会自己问自己的问题，可能就是能与观众一起探讨的故事。我们把这些点放到了五个女主人公身上，每个人都代表了一种不同的生活解法。有人会想逃脱，有人想继续拼搏，也有的人不在乎成功还是不成功，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但她们背后对生活的无力感是一样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告诉观众，或许可以允许自己用舒服的节奏去探索和世界的相处方式。顾洁慧：是的，像前面提到，编剧们做了大量的采访。比如梁爽直播的这一条线，其实我们采访了各种量级的主播，从头部、腰部到底部。剧里，梁爽被同事陷害，从直播大楼的七楼降职到二楼，她需要重新往上走，从岚洲的二楼一直升到七楼，这也是直播生态的一个缩影。姜小果第一季的时候在投行实习，但第二季里，她不仅需要处理具体的案子，还需要面对如何在职场里生存的问题，包括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升职的渴望以及职业发展的瓶颈。我们除了去采访在投行工作的人之外，还采访了一些其他类似的职业，来确保小果的职场情绪是可以打通的，就会相对比较有共鸣。看理想：这部剧姜小果线的职场代入感很强，不论是被领导“穿小鞋”、项目起起落落，还是加班的时候电脑突然出现故障关机，都是社畜的痛点。如何找到这些点，将年轻人面对职场的困惑和心态呈现出来？顾洁慧：职场剧其实比较难写的，还原职场只是一个基础门槛，观众会觉得，你的职场跟我的职场好像不一样，即便是同一个职场，你描绘的这个公司和我这个公司也不一样，那就是一种不真实。仅仅靠罗列事件层面的写实性是不够的，创作者要做的是去发现这些事件背后共通的情感需求。后来在姜小果这条线上，大家觉得有感触，其实不在于她和领导是怎么讲话的，她做的PPT是怎么样的，而是在于被领导骂了后，成年人的任性只有一杯冰淇淋的时间，她只能用这一点点甜抚慰自己，吃完继续回去加班。观众会讨论的是这样一些情绪性的东西，小果所遭遇的问题是跨年龄、跨行业的，只要曾经有过职场经历，都能够明白她体会到的是什么样的感受。如果没有提供真实的情绪共鸣，观众就会来挑剔具体事件的问题，“你跟客户沟通的方式不对”，“这个项目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拿下来呢”，大家会觉得剧情假，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没有被看到，情感没有得到满足。观众在评价一个剧是否真实的时候，本质上还是因为找到了内心与剧集之间的情感连接。我信，它就真。我不信，你怎么写，都不真。看理想：《二十不惑2》对女性情谊的呈现颇为真实，她们很重视彼此的情绪，遇到问题后会互相疏解心情，但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小事发生争吵。在塑造她们友谊的时候，是怎么考虑的？你如何看待女性情谊？顾洁慧：女性友谊是在真实细腻的相处中逐步建立起来的，她们关系好，但也会产生矛盾。比如丁一煊、段家宝和姜小果她们吵架，当时也在考虑，吵凶了会不会伤人物，但我们还是坚持了。女性之间的相互欣赏或者说相互讨厌都不是凭空而来，她们要一起经历过事，而且往往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是女性的特点，女性会在非常细微的地方用直觉去感知别人是不是真诚，这个人能不能相处，她其实没有那么容易向别人完全打开，但是一旦经历这些考验，关系就会变得很持久。把建立友谊的过程写出来，观众才更加相信，日后再怎么发生大的事件冲撞，她们也不会被冲散。看理想：编剧们是怎样捕捉《二十不惑2》里几位女主人公相处细节的？顾洁慧：四个编剧都是95后的姑娘，彼此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她们认识了很久，在一起工作过，写这部剧的时候还住在一起。现在戏里写到的住在602的四个女孩相处时会遇到的矛盾，有不少是编剧们亲身的生活经历。比如冰箱里别人买来的可乐能不能随便拿，是不是自己“长”出来的，都是编剧们一起合租的过程中遇到过的事，她们拿走了可乐，然后被同住的朋友骂了。其实《二十不惑》的整个故事一开始会出现，都是因为她们四个常常住在一起，在女性的友谊当中彼此得到能量，基于这个点才产生了创作的愿望，想要书写这样的女性形象。看理想：不少观众也感受到了剧中友情的力量，他们评价，比起爱情线，友情线更好嗑，cp一直在换，但友情始终不变。在以女性情谊为主线的《二十不惑》里，怎么看待爱情的比重和作用？顾洁慧：从剧情需要来讲是要有CP，但我们会对这个戏的定位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二十不惑》还是一个书写女性困惑与成长的现实作品，当爱情的浓度或者是期待感过高，可能其他想要在作品里讨论的议题就会受限，因为观众会不想和你讨论那些议题，只想看爱情。在女性成长的大的主题里面，爱情重要，但又并非唯一的课题，所以我们没有只写爱情故事，而是扣着她们生活当中的困境来写。有很多观众会觉得姜小果为什么选择齐颂而不是周寻，也是因为她有很多成长的烦恼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战友”可能会比“老师”更加符合她现阶段的情感需求。每一个人所体会到的或者说所经历到的爱情，都不太一样了，不同的阶段女性情感需求和评判的标准也会有所不同。这些爱情无论是继续还是暂别，都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留下印记，最后又回到成长的主题，这是爱情在整部戏里的作用。看理想：剧里面，姜小果遇到了合租的室友突然搬走，自己要尽快寻找新室友分担房租的困难，也会在得知同事买房后直接问“怎么买的”。房子的难题在都市女性剧里通常是被遮蔽的，这部剧在呈现的时候是如何考虑的？顾洁慧：都市剧中容易出现的争议是侧重情感关系的讨论，不太触及生存议题。这个选择可能会引发一些问题，比如说观众会觉得剧里人物的阶层都很高，衣食无忧，离现实很远。在《二十不惑2》里，我们会尽量考究人物所处的社会阶层和人生阶段，因为这些东西会决定她的生活方式、行为逻辑以及她最主要关心的问题。姜小果毕业三年，好不容易在深圳扎下根来，想要把妈妈接过来，这是小果一切奋斗的核心。结果当她看到，一个以前跟自己一起做实习生，甚至在各方面的表现都不如自己的人已经大踏步地往前走，小果本能地就会有点冒失地问出来“你买房啦？怎么买的？”，这看起来有点不礼貌、不妥帖，但因为这是她内心最大的焦虑。既然我们是写女性成长的故事，就要去讲述她在特定的年龄层、特定的人生过程，必须要去直面的问题。在姜小果身上，房子问题是不容逃避的。看理想：也有人评价《二十不惑2》剧情悬浮，比如虽然姜小果是最贴近打工人生活的一个角色，但她梦想25岁时就能够在深圳买房，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顾洁慧：这个问题其实很有意思，我们也有注意到的，观众一方面在赞赏，说我们无论是职场线还是生活细节都很真实，但另外一方面同样有一些声音说，这不可能实现。会有这样的争议，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触碰到了大家的普遍困惑，剧里剧外，想要过上一种好的生活都太难了。不愿或者不敢去相信美好，体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些恐惧或者说无奈，从这个层面来讲，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品，有它触达生活疼痛感的力量。同时，我们在故事里，通过五个女主角不同的人生路径选择，跟观众探讨不同的生活解法，缓冲一下颠簸感，达到温暖治愈的效果。看理想：你觉得现在拍出好的现实剧和都市剧最大的难题是什么？顾洁慧：确实挺难的，以前的剧可能只要有一个特别的人物和精彩的故事就能看，现在会越来越发现，如果只是单纯地做一个起承转合、自圆其说的故事，已经不足以让观众在众多的内容形态里面选择你了。都市剧的竞品不仅有其他类型的电视剧，还有综艺节目和短视频，所以要给观众一个“必看你”的理由。
做都市剧最大的难题其实就是能不能切中议题和情绪。舆论场里议题其实已经被泛化消耗了，只写出一般性想象的东西肯定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去拆解议题，但在议题之下怎么创作出符合戏剧逻辑的人物和故事？如果没有想好这部分，观众会觉得你是在强行上话题。
并且，如果作品没有给观众提供一些关于这个议题的解法，观众也容易感觉你是在散播焦虑。所以最难的就是可不可以把议题和人物两个要素做出很好的连接。看理想：为什么一些国产剧会出现几乎完全脱离现实的情况？顾洁慧：大多数时候可能是有一些事实层面的悬浮，创作者脱离了生活。但有时也与创作出发点有关。其实没有人会说我就是马马虎虎做的，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有一个敬畏之心，作品呈现出来的面貌可能就是创作者内心的面貌，是哗众取宠，还是真诚创作？你看到的世界是一个明媚的、温暖的、细腻的、动人的，还是灰色的、无光的、没有希望的？我觉得这个还是很重要的，就像我们平时说相由心生，其实作品就是创作者的信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