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殇》（25）——团圆之夜
（25）
团圆之夜
[上集结尾：憨憨歪着头瞥了眼正在他脚下缠来缠去的灰灰，就一把把它抱起，说：“光包子好像不够吃的，让他们也做点鸡鸭鱼肉。我饿死了，走吧！”]
牛夫人的一番精心打扮没有白费，憨憨再傻也会对漂亮的女人有好感，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这个血亲妈妈的真情召唤。回家几分钟的路走下来，他已经从受惊吓中完全恢复，大喜过望地叫上“妈妈”了。
一行四人走进前院正准备关上院门时，一把底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等！”话音刚落，屈主任已经拎着个公文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边拿手里的纸巾抹着额上的汗水，边抓住憨憨的手用力地握了几下，说：“莫再生，没错吧！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再过两天我们就要报警了！”憨憨把手抽了回来，顺势在裤子上蹭了蹭，屈主任尴尬地擦了擦汗湿的手道：“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你爸爸的学生，也是你的医生，你叫我屈大哥就可以了。”憨憨的眼睛眨得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脑子有点捋不清了。“我爸爸有个学徒跟他做烧饼，那不是学生......”牛夫人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憨憨后背说：“屈大哥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先吃饭吧，有你想吃的鸡鸭鱼肉呢，咱们边吃边聊。”
牛夫人家的人气很久没这么旺了，这一行五人一进门，房子角落里的灰尘都被憨憨一惊一乍的大嗓门震得哆嗦起来。“我的妈呀！这么漂亮的房子！妈妈你们一定很有钱吧！”“我的妈呀！墙上挂了这么多照片，象个展览馆一样……”憨憨在客厅还没转过一圈，鼻子又象只小狗一样抽吸起来，他一路追踪着气味来到餐厅又大叫大嚷起来：“嚯，真有鸭子啊！嚯嚯，还有鱼，糖醋大鲤鱼！好多菜啊！象过年一样！”一路紧盯着憨憨的沈嫣心里暗想，可得防着这傻子又拿塑料袋来打包才行。
牛夫人家是按西洋风格来装修的，这在研究院里算得十分豪华，餐厅顶棚挂了一盏漂亮的水晶灯，灯下那张六人的长餐桌是法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精细的纹样全部用手工雕刻。虽然它和周围的家具相比奢华了一些，但那是牛教授结婚时他父亲送的礼物，再不协调也是一件传家的宝物。
牛夫人张罗着让大家就座。牛夫人坐了端头的主位，两个儿子分列两侧，沈嫣挨着憨憨，屈主任挨着牛一。牛夫人特意在另一个端头摆上了一套餐具，这是给牛教授准备的。
牛一拿出他的莱卡M6和三脚架来招呼大家说：“今晚值得纪念，我们拍个合影吧！”憨憨很配合地举起两只手摆出Ｖ型手势，脸上绽放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等机子“咔嚓”一声响过，他就急不可待地跑过去摸那相机，一脸羡慕地说：“哥，你还有这么好的相机啊！能给我玩玩吗？”牛一想了一秒说：“我可以给你别的机子，先从简单的学起吧。”
牛夫人端起只倒了浅浅一点葡萄酒的水晶杯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圣乔在天上也一定十分高兴，来来来，我不能多喝，你们别拘着，都干一杯吧！”座上三个男人都痛快地一仰脖把自己那杯干了，牛一伸长手取过牛教授的杯子向天上举了一举，说：“爸爸，您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酒，今天就让憨憨替你喝了吧！”憨憨豪爽地一仰脖又把酒倒进嘴里，他咋了咋舌头说：“我爸爸喜欢白酒，还是洋河带劲儿，我们村里都喝洋河呢！”牛夫人说：“一会我带你去拜见你的亲爸爸，你的亲爸爸最喜欢这红葡萄酒了。”
终于可以吃饭了，牛夫人忙不迭地用公筷给憨憨挟菜，憨憨来者不拒，母子俩配合得像一条干饭流水线一样。大家都被憨憨的吃相惊住了，他好像是从大饥荒里跑出来的，脸上的每一块肌肉甚至眼睛鼻子都参与到咀嚼之中，看他吃饭比看那些吃播开心多了。
牛夫人看着这个四肢发达的儿子狼吞虎咽，心里既心疼又满足，这孩子的养父母过身多年，他和弟弟不知怎样对付着吃饭的呢！牛一吸毒以后日渐消瘦，胃口也越来越差，自己精心准备的饭菜往往吃一半倒一半。现在好了，有了憨憨这个生力军，以后每顿饭都将是光盘行动了。
牛一的目光自然也落在憨憨身上，这时灯光明亮，他可以好好地看看这个失散多年的克隆“兄弟”了。又傻又帅的人非常罕见，可今天牛一家里就来了一个。憨憨在埋头大啖之间偶一抬头，正好和牛一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又白又整齐的两口牙齿。看到哥哥连牙齿都和自己长得一样，塞了一嘴鸡胸肉的憨憨把嘴咧得更大了，笑弯了的眼睛里透出一闪一闪的光芒。牛一知道，这单纯的稚气是憨憨弱于自己的地方，但同时也是胜于自己的地方。
第一次来做客的沈嫣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不时拿眼尾瞟瞟憨憨，见他嘴角挂了颗饭粒，就拿胳膊肘碰了碰憨憨，伸手在自己嘴角点了两下。憨憨摸到那颗饭举到眼前看了看，说：“想跑啊？”然后就把它抛进嘴里夸张地大嚼起来。沈嫣心想，还不知道牛公子和憨憨是什么关系，真的是孪生兄弟吗？那憨憨怎会流落在外呢？
牛夫人一边偷偷地打量着这个时髦俏丽又机灵的沈秘书，一边抽空也给她挟上一块自己做的红烧狮子头，说：“沈姑娘今天第一次来，招呼不周啊，这个菜是我自己烧的，尝尝你牛伯母的手艺。”沈嫣赶紧躬了躬身子说：“我是不速之客啊，今天沾了憨憨的光呢！这狮子头我最爱吃了，一看成色就知道伯母的手艺是厨师级的。”牛夫人被沈嫣恭维得很是舒坦，说：“你还未尝呢，呵呵，我说小屈，你真有眼光啊，找了沈姑娘这么能干又漂亮的秘书，这次要是没有她，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才能找到憨憨呢！”
屈主任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对面的沈嫣一眼，道：“真的是天随人愿，这几天沈嫣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最终还是得靠这位小牛公子自投罗网，呵呵，也只有沈嫣才能织出这样的网啊！”沈嫣俏脸含嗔地翻了屈主任一眼，屈主任赶忙改了话题，道：“我今天在附属医院忙坏了，第一批做大脑克隆的志愿者有二十人，哪里有点疏忽都可能影响结果，弄不好还会惹上官司，那些拿着刀子的病人家属可不管你有没有免责协议的。”牛夫人同情地说：“我当年建议牛教授重新回去搞遗传学，也是觉得搞克隆有太多风险了，你们这些吃螃蟹的也很不容易啊！”牛一给屈教授和自己又满上了酒，说：“我敬屈大哥一杯，祝你们的实验进展顺利，成为大脑克隆第一人，造福于民，流芳百世！”屈主任说：“谢谢小一，还是先保住不出人命，不死于患者家属之手吧！先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大喜日子，说真的，找到憨憨就和找到我自己的亲兄弟一样高兴！”
连喝了几杯的屈主任已经有点目光迷离了。他看看身边摆着的那副没有动过的碗筷，再看看对面那个傻小伙子，心里不禁五味杂陈，那憋在肚子里的话差点没有冲口而出——我是这里第一个见到憨憨的人啊！
屈主任头昏脑热，他扯开了领口的两颗扣子，用手托在沉重的腮帮子上，任由脑子放映那三十二年前幻灯片段——身材高大的恩师身穿实验服的身影......透明的培养箱……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婴……培养箱上醒目的标签：实验0987——样品A，实验0987——样本B……
屈主任当然记得，牛教授让自己代表他参加一项国际学术会议，等一周后回来时牛教授心情沉重地宣告，两个克隆婴儿的大脑发育不健全，实验再次失败，样品已按程序销毁......
屈主任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个弱智的克隆人，他不是好好地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吗？如果当时把这成果公布出去，那不但牛教授，连自己这个助手都能在生物医学界名留青史……
“屈大哥，在想什么呢？”牛一的话打断了屈主任的狂想，屈主任拿过茶杯猛喝了几口，歉意地笑了笑说：“这酒有点上头啊！我在想呢，这是憨憨第二次落到我的手里了，呵呵，我们一定会尽力把克隆换脑做好的！”
听到这话牛一和沈嫣都对屈主任使眼色。牛一和妈妈商量好了，除了他们俩人和屈主任外，不必让外人知道憨憨是克隆人；而沈嫣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上司汇报：“憨憨换脑的事情有了变化，这几天......”
这时牛夫人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打断了大家的谈话。“今晚只做了两个人的米饭，没吃饱的就吃些包子吧。”憨憨看到包子马上把正在啃的一条鸭腿放下，起身拿过他的书包猛翻起来。
“妈，我也有包子呢！”憨憨举着个塑料袋高兴地喊道，一边把包子逐个取出，“这个沈嫣吃，这个妈妈吃，这个哥哥吃，这半个给招财吃。”这时小灰正蹲到牛教授的空椅子上，抻长脖子看各人谈话。它闻了闻包子，张嘴就把它叼到桌下去了。
“这最后一个……”憨憨很是犯难，这屈主任又不认识，还是自己吃好些吧。沈嫣赶紧把自己的包子挟到屈主任碗中，说：“憨憨，我吃不下了。”憨憨有点急了，说：“这酸菜猪肉包子是我专门省给你的呢，和我姆妈做的一个味道。我们小食店的招牌菜就是包子，每天能卖三十笼屉，一笼屉二十八个……”憨憨心算了一下，说：“每天卖八百四十个呢！一个卖五毛可以赚两毛，光包子就可以赚……一百六十八元！”憨憨低头看着碗中的包子放低声音说：“我一吃这个味道就想起姆妈了。”
在座的人除了沈嫣，都对憨憨的心算能力大为震惊，牛夫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憨憨，你怎么这么聪明了？”
沈嫣对牛夫人说：“还有一个好消息我一直没来得及说呢，憨憨现在的智商是１４０，这几天他失联就是躲在那个生物科技公司做脑机接口的实验去了，今天他自己偷跑出来，可能很多ＣＰＵ的参数还没调好，脑机不协调，要不刚才怎么还晕倒了呢！”沈嫣又对屈主任说：“现在你知道了，憨憨这回可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了。”
牛夫人听到这个“好消息”一下有点慌神了，她抱着憨憨的头仔细检查，当拨开后脑勺的头发看到那个缝了针的伤口时，她的手猛地抽了回来，好像被火烫着了。牛夫人瞪大两眼看着屈主任，下颚微微发颤，连耳朵上挂着的钻石耳环都跟着晃动起来。“小屈，这脑机接口到底是什么技术，会比你们的克隆换脑好吗？他们不会把憨憨搞成个机器人吧？”屈主任说：“近年的科技和医学界发展迅猛，各显神通，这些技术都还在试验阶段，哪个好很难比较。不过刚刚憨憨已经展现了超过一般人的心算能力，说明脑机技术还真是能提高智力的。”
憨憨看着忧心忡忡的牛夫人，心里大为不解，他只管把那包子递到牛夫人嘴里，一边安慰道：“那些医生很好的，知道我想追一个天仙姑娘，还给我免费装了个恋爱信息包呢！”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了沈嫣一眼，又诚心诚意地说：“沈嫣你真是太好了，今天带我来吃了顿大餐，还给我变出个妈妈和哥哥来，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你是怎么做到的？”沈嫣抿嘴一笑，说：“傻人有傻福，福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哦！”
看着憨憨和沈嫣那个亲热劲，牛一不由得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他俩的照片，打开微信，把它发给远在地球另一侧的田妞。
牛二和他的女神
没想到应该正在睡觉的田妞很快就复了过来：
找到啦！太像了！和以前的你一模一样，帅哥美女哦
说着田妞发回一张照片，是她正穿着比基尼躺在海边晒太阳。她的脸藏在宽边遮阳帽和墨镜的阴影里，那被晒得黑里透亮的玲珑身体却展露无遗。牛一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他甚至能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茉莉花香味……
我也暂时失业了，正在希腊度假呢
牛一皱了皱眉头，用两只手指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看，问：
后面那穿蓝花泳裤的男人是谁
你应该不认识
很有名吗
好莱坞的一个制片人
牛一愣了一下，心脏也莫名地停跳了两秒
你们一起去度假吗
田妞发了个“用你多管”的表情包，停顿了一会又加了两句：
要坚持美沙酮
工作会有的
牛一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他的口腔和肠胃好像失去了知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的，那被喜庆暂时赶走的空虚又像潮水一样直往他的耳鼻喉咙里灌。牛一对“空虚”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太熟悉了，它贯穿在他的人生里从没消散过，稀薄的时候它像一团无孔不入的一氧化碳气体，让人有缺氧的无力晕眩感，浓稠的时候它可以变成一汪无风无浪的海洋，不着痕迹地让淹没其中的人无法呼吸，直至窒息……难道，这就是没有灵魂的克隆人不可摆脱的厄运吗？
牛夫人看到牛一脸色煞白、像突然被霜雪打蔫了一样，她赶紧给这个每天情绪都不稳定的儿子打圆场道：“小一这几天为找憨憨累得不轻，要不要去休息一下？”牛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大伙说：“抱歉，真有点头昏，我歇歇再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桌子底下，一束目光正聚焦在牛一那穿着塑料拖鞋的光脚和两条长腿上，一路目送着它们踢踢踏踏地踏上楼梯，直至消失在椅座和椅脚纵横穿插的视野之外……
“又去打针了。”所有大牙都掉光了的小灰终于把那半个包子啃完，它一边舔着嘴一边自言自语道：“如果一百天的时候我没死，长大了是不是就变成这个倒霉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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