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之二:老徐)】
斯人已逝 (之二:老徐)
老徐其实不老,比我还小一岁。他去世的时间也不会记错,因为他的追悼会过后没多久,新冠就席卷美国了。那是2020年的春天。
我是十年前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老徐夫妇的。我们聊得很投机,互留电话。几个月后,好像是新年,他请我们家去他家聚。此前几个月,我老婆孩子已经从大学城搬过来了。我们那一年是住在一个租的小house里面,后来买的房子也在旁边的那条街上。老徐家离我们大约20分钟车程。
来到他住的这个街区,才意识到老徐是“成功人士”。他家房子很大、很气派,砖石加铁栏杆院墙,三辆BMW停在车库外面。房子里面的装饰、布局,乃至吃饭的餐具等都挺考究。通过这次见面聊天,我才知道老徐是我们这边一个企业的VP。老徐拿到PhD就到这家公司工作,也有十来年了。这是一个传统产业,生产社会刚需的某类产品。据老徐讲,这家公司原来算是中型企业,但后来美国员工越来越少了,利润率却反而高了。因为生产部分大多转移到了中国和东南亚,成本降低了。现在美国这边主要负责设计和质量控制。老徐是技术专家,也懂管理,又能跟中国的合作伙伴沟通。而且,老徐精通计算机,他编了一个管理软件DataManager,把公司的产品细目、物流、成本核算等方方面面综合在一起,在计算机上一目了然。老徐是公司不可或缺的多面手。
老徐的太太晓茜是个和善、利索的人。当时做一个part-time工作,此前不久迷上了中国画,花钱每周请附近一个华裔画家给她上课。她后来画得相当不错。她本科毕业后与老徐同年来到长沙的某局工作,而且在同一个科室。两人很快恋爱结婚,婚后一年有了儿子竟成。又过了几个月,老徐拿到了美国一所私立工学院的奖学金,先期独自飞赴美国…… 这次聚会我们也见到了竟成。小伙子一表人才,在New England地区的一所著名的boarding school读高中,第二年就要入大学了(不好意思,当时我的孩子还在小学里)。
老徐40出头事业就如此成功,令人羡慕。而我那时刚进入企业界不久,反差很大。不过从私人交往来讲,他事业的发达与否,对我来说是中性的。老徐之所以成为我的好朋友,关键是他这个人可交!
来年的初夏,我们这里连续下了两天大雨,我住的这房子的地下室进了十几公分高的水,房东说他的两个水泵已经被房客借走了,让我们等等。我试着给老徐打电话问有什么办法,结果他开车运来几样好东西:专门吸地板水的泵(我此前根本不知道有这种泵),大风扇和空气除湿机。我后来才知道他这个人相当handy,还会作木工,修理房子。
有一年我父母在美国时,碰巧我老婆有事回国,而我要到外地开一周的会。我离开之前给老徐挂了个电话,说我父母万一遇到什么急事,我让他们给你打电话。没想到那几天老徐开车去了我们家两趟,其中一次还让晓茜做了酱牛肉带过去。我父母非常感动,多次说小徐这人真不错。
有一件事情,老徐可能永久地影响了我儿子。在他上六、七年级时的那个感恩节,我们请老徐夫妇来聚。老徐问我儿子喜欢什么,他说喜欢计算机,会Python和Java,能编程。老徐问你编出什么了吗,我看看?儿子还没有。这时候老徐对我儿子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Rather than say you know something, you should show me your products. 接下来他就布置任务:你给我编一个应用手机程序,显示从绝对零度到摄氏500度摄氏这个范围,Celsius vs. Fahrenheit。我不要对照表,我要形象的一个温度计,可以在手机屏上zoom in,zoom out,而且可以随意上下滑动。接受了任务,小家伙有心劲去干。不出一周,App就编好了。老徐看了以后大加赞赏,说你看,你有了产品,我就相信你行。记住了,要show your products。我的儿子天生是个讷于语言表达的孩子,但这些年他长于实干,弥补了这个弱点。 不能不说老徐当年的要求和鼓励影响了他。
老徐工作忙,我们见面并不频繁,但每次都很愉快,还经常有一些知识和眼界上的收获。比如马云和阿里巴巴,Uber,Airbnb等,我都是多年前第一次从老徐那里了解的。这些当时的新东西,他作为企业家比较敏感,跟我介绍时往往详尽且充满个人见解。而我的专业和业余爱好,他也十分感兴趣,有时候揪住我问个不停。他甚至有两个次跟我驱车很远,看我去拍摄飞鸟。我们俩是那种背景不同,有互补性的朋友。
2017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正背着相机在野外闲逛,电话铃响了,是老徐。我问你好吗,3个月没联系了。他说,我刚出院。
一个月前,他与一位助理一起去中国例行出差、会合作伙伴。结果有一天突然出现癫痫症状,马上到省城的医院检查。MRI检查发现在大脑皮层顶叶和枕叶交界处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肿瘤。美国这边告诉他,如果需要,可在中国选择最好的医院进行最好的治疗,包括手术。老徐与晓茜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回美国治疗。
回美国不久,老徐就在纽约的Presbyterian Hospital,由一位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很顺利,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影响,几天以后就出院了。与此同时,肿瘤的病理检测结果也出来了。医生对他说,脑肿瘤没有明确的边界,是切不干净的。就他这种肿瘤的性质,还需进行化疗。另有一种实验性疗法,他也选择参加了。他说感觉不太坏,化疗除了掉头发厉害,其他副作用还好,对食欲影响不太大。由于暂时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心里反倒轻松。
我问你有病理报告吗?他说有啊,我拍张照片这就给你发过去。照片过来了,我快速一扫,就看见了Anaplastic Astrocytoma两个字,倒吸一口凉气。我马上收拾相机回家,路上精力不集中差点儿出交通事故。回家后马上给我的朋友、病理科医生老沙打电话,说我这里有个好朋友的病理报告单发给你看看。一会儿,老沙的电话打过来:你这个朋友很不幸。一般Anaplastic Astrocytoma的生命预期就2-3年,活过5年的很少。从病程上看,手术后前1-2年大多感觉良好,然后残存的癌细胞就复发并向周围扩散,于是不得不进行第二次手术。此后情况会急转直下……
老徐的病程,跟老沙说得一模一样。前一年半一切都好。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聚会比过去多了不少。见面时老徐带着假发套,看起来气色不错。我想,老徐和晓茜对疾病的预后是一定查询过的。我们只是不谈这个。我们都珍惜这段时光,祈求复发和恶化能够晚一点发生。
2019年5月底,他们夫妻俩去MIT参加了儿子竟成的CS硕士毕业典礼。小伙子当初报MIT本科CS志在必得,但小中男加计算机,难上加难,未能如愿,去了另一所很不错的大学。2017年本科毕业,工作机会不是最理想。于是干脆再花十几万去MIT读CS硕士,也算了却父子二人的心愿。有了MIT这块牌子,还没等硕士毕业,硅谷两家竟成最想去的公司都给了offer。
儿子一毕业,老徐的情况就突然恶化了。一条腿开始不灵活,很快发展到半边身子都无力,运动协调出现问题。影像检查显示癌细胞在从原病灶处复发,并开始侵染脑的其他部位。于是进行了第二次手术,作了比较大面积的切除。这次手术过后,人就不对劲了,除了半边身子不灵活之外,还出现了失语症,语言表达产生问题,尤其是说话时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词来表达,英语似乎好一点。另外,他还出现了一些幻觉和妄想的症状,性格也变了,越来越不像他。他整个的灵魂,似乎都离周围现实越来越远了。
2019年11月份,老徐已经完全不认人了,也不能说话了。我们圣诞节去他们家,一进门,老徐拄着拐杖伫立在窗前,我们叫他两声没有反应。晓茜说你们先去坐。他整天在厅里漫无目标地晃晃停停,过一阵子就会到沙发那边去的。果然,我们喝着茶,看着老徐慢慢从那边踯躅着挪过来,护工在几步之外慢慢跟着(他家的厅非常大)。来到我们边上时,我们齐声喊他的名字。突然间,他转过头看看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几秒钟之后失声痛哭。显然,他的心智出现了暂时的恢复,但此刻对事物和自身的认知,带来的是多大的痛苦啊!我的心里也是一阵的痛。
晓茜说这是奇迹,老徐真的认出了我。他此前已经一个半月不认任何人了。医生近日告诉晓茜,老徐可能只有两个月左右的生命。癌细胞将很快侵入他的下丘脑生命中枢。晓茜问我,在以后的追悼会上,我能不能为老徐致悼词。我答应了。
圣诞至新年那一周,公司里基本上是空的。我独自呆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回忆我与老徐的8年友谊。悼词写了4稿,新年过后又让我的一位美国朋友帮我修改、润色。在3月份的追悼会刚结束时,老徐的好几位同事都来感谢我,说我的eulogy让他们对他的了解又深了一层。对此我感到很欣慰。但我也希望这是今生唯一一次给人致悼词。
顺便说一句,我的悼词的最后是以一首小诗结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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