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长篇民国小说《永泰里》完结篇 相逢一笑 (3)
连升痴痴呆呆地端详着橱嫚,这个让他朝思暮想、难以忘怀的可人儿,沧桑岁月在她脸上、身上明显地刻下了印记,但在他的眼里,她依旧美丽如初,依然是那个温柔娴雅、笑靥如花,绕窗弄青梅的女儿家。
可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眼前的这个妇人变得陌生、变得让他感到另样的心慌,漫漫人生几十年,世事无常、天道轮回,妹到底遭受了什么挫折打击才让她变得如此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他也迫切想知道,没有他的那些岁月里,心爱的人到底过得怎么样;她有没有跟他一样,冥夜辗转难眠,被爱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懊悔之情反复煎熬,为擦肩而过、触不可及的缘分扼腕叹息、痛不欲生。
橱嫚与他深情对视,往事历历在目然而她却欲语无言、欲哭无泪。几十年的岁月浓缩在了瞬间,仿佛他的离去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江水东流不回头,一切再无可能重来。
橱嫚垂下眼帘,不敢触碰他那炽热依旧的目光,她轻道:“哥,你还是我记忆中的老样子。”
连升轻叹一声:“唉,只有心,还是老样子……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橱嫚的内心在颤抖,抖得她心神慌乱,她努力控制住几近失控的情绪,微微一笑,软语轻声地反问他:“你说呢?”
此时,一阵笑语声外加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那声音“轰轰隆隆”的,仿佛要把整个楼震塌一般,橱嫚笑道:“回来了,那爷儿仨每次回家都是这样子,大呼小叫、鸣锣开道,跟风神雷母过境一般,说他们多少遍了都不听,多招人烦呐。”
连升听得出、看得见,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心里不免滋溜溜的,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也许两样都有。
达源带着孩子们进屋来,连升一眼就瞧见了橱嫚的女儿,不禁一怔,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他感到疑惑。
达源道:“莲儿,这就是你大伯。”
人到中年的爱莲看上去有着超乎其年龄的老成,她皮肤黝黑粗糙,着装简朴无华,不施粉黛,与年轻时的橱嫚大相径庭,宛如云泥之别。
面对素未谋面然而却神交已久的连升,前尘往事、酸甜苦涩一起涌上爱莲的心头,令她倍感愧疚懊悔。文革鼎盛期那年,初踏社会、少不更事的她,为了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也为了向党表衷心、积极向组织靠拢加入红卫兵,她大义灭亲,揭发了自己的姥姥在字典里秘密私藏了一张其子的国民党军装照。爱莲受人怂恿写了一张大字报,并把它贴在了永泰里的大门口,她揭发资本家萧艳婷,不但四体不勤、坐收房租,过着寄生虫一样的日子,还作风不好,与潜逃香港的历史反革命分子陈至魁勾勾搭搭,合伙迫害劳动人民,将赵忠义同志打成残废,更令人发指的是,萧艳婷还暗中与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儿子萧连升藕断丝连,她贼心不死,时刻惦记着与国民党、蒋介石里应外合颠覆无产阶级政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张大字报,以及随后在批斗大会上,爱莲当着永泰里老邻居们的面撕毁连升照片,并将照片碎纸甩到萧艳婷脸上的举动,间接或者直接导致了萧艳婷的轻生,以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逝去的生命无法拯救,刻在爱莲心上的悔恨感随着她阅历的增长,以及随后接连遭受逆境的磨难打击而变得越来越沉重,这沉重的负罪感于她如影随形,永远无法摆脱、消弭,以至于每每想起来都令她感到锥心蚀骨、羞愧难当。
爱莲见父亲让自己喊连升为大伯,以为他这是为了让自己摆脱往昔的阴影、重启崭新的人生之路,可是,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这次可以让她减轻罪恶感的机会,她真地很想跟连升说声,“对不起,请您原谅”。
爱莲问候连升:“舅舅好”,话一出口她便忍不住,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无法面对他,无法面对他的母亲是被自己送上了绝路的这个事实,万千忏悔之辞如鱼刺鲠喉,让她吞不下、吐不出,一声“对不起”在她心里不知演练过多次,然而此刻当众她却难以启齿,她只好赶紧找个借口逃避,一头扎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哎,好好好”,连升应着,不知何故心里暖烘烘的,他跟达源说:“你女儿很像你啊,难怪人家都说,女儿像爸儿随妈。”
达源大笑:“哈哈哈,我倒情愿我闺女像妈,温柔漂亮、性子好。”
橱嫚一颦,嗔怪道:“瞧你这做派,一把年纪了还不知羞臊,孩子面前就不能收敛收敛?”
达源理直气壮地回嘴:“实话实说嘛,一辈子就这脾气,改不了,你又不是才知道。”
连升见他夫妻二人恩爱有加,心里难免有点不自在,就弯腰对着小朋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南飞。”
连升赞道:“噢,这个名字可真好听,诗情画意尽在其中。”
“是姥姥给我起的名字,她说,燕子秋天的时候要往南飞,飞得很远很远,但是无论飞得多远,春天的时候它们就回来了,它们自己认得家门儿,知道回家的路。”
连升心头一酸,又问:“南飞,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舅姥爷啊?”
南飞还没开口,达源插话:“喊你舅姥爷吧,你姓萧,喊你叔姥爷吧,咱是杨家兄弟,你得选一个。”
连升迟疑了片刻,跟南飞说:“要不你来选,我听你的。”
南飞眼巴巴地望向橱嫚求助,希望姥姥替他拿个主意。橱嫚见了他那无辜的小眼神,撇撇嘴,嗔怪道:“我说你俩大老爷们儿可真矫情,不就一个称呼吗?何苦难为一个小孩子?”
“好吧,不为难孩子,省得把他绕糊涂了,”达源应了橱嫚一句,又跟连升说:“那干脆,就让他直接喊你‘姥爷’,不管姓萧,还是姓杨,都是咱自己的孩子。”
南飞喊了一声“姥爷好”,这声音清脆稚嫩,宛如天籁一般,然而它却像那汇聚了天神之力的闪电一般,倏地一下就击中了橱嫚心底里最柔软、最隐秘的那个地方;‘姥爷’这个亲切的称呼,又好似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令橱嫚那一直在做着顽强抵抗的坚韧意志力瞬间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橱嫚心头一酸,禁不住泪如雨下。达源见状心疼不已,过去将掩面而泣的橱嫚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轻拍她的脊背,细声软语哄她:“嫚,不哭,哥大老远回来,一家人都相认了,该高兴才是。”
压抑在橱嫚心头多年的委屈终于厚积薄发,它来势汹汹,如雪崩海啸一般,橱嫚干脆紧紧搂着达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放声痛哭,直哭得她肝肠寸断、心碎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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