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29 记忆与遗忘之间

吃了馅饼，又没有见到那个男生，立夏小小的郁闷不可与人道知。这种青春的哀婉，似乎让她挺享受的------终于长到了这个年龄？终于有了小说电影里那种感动？抑或是心动？可是她连正脸都没见过那个男生啊，他有中文名字吗？妈妈知道吗？目前对立夏来讲，那个“街对面的男生”，其实也只不过是青春悸动的一个符号罢了。

但是，立夏有一点很清楚：他的眼睛对自己来讲非同一般。不仅仅是样子，而是深埋记忆的一种感受。难道他们以前遇见过？也许是在梦里吧？

“小夏，来喝了茶，咱们去冥想。”立初霜递给立夏一杯花茶，笑着说：“妈妈新调的配方，你试试，喜欢吗？”

立夏接过来，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尝了一口，点点头说：“嗯，我喜欢里面有点酸酸的果香。是什么果子？”

“你都猜不到。是山楂！小时候带你去天津和北京玩，你最喜欢冰糖葫芦了。可惜美国没有新鲜山楂。我前天去唐人街，发现他们有山楂干，没想到煮水也一样有味道。”

“哇！我以后也要学做花茶。”立夏笑起来，眼眉弯弯，梨涡闪现，如花茶蒸腾起来的清新甜美，让立初霜不由得想：不知将来要迷倒多少小男生呢。这么一想，她就有点紧张了。小夏终于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吧？希望这一天能推迟再推迟......

“妈妈，走吧？”立夏端着茶，一边喝一边向冥想室走去。

她们二人坐好，在立初霜的引导下，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花香阳光，友爱的同学，恩爱的父母。立夏在里面觉得身心都被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所包围着。

今天的冥想让立夏特别舒服，她站起身，充满感恩地拥抱了妈妈。

立初霜紧紧将立夏拥入怀抱，在她耳边说：“你会有最好的生活。妈妈永远陪在你身边。”

立夏笑着道晚安，不过，又转过头，眨眨大眼睛，问：“妈妈，我怎么自己记不起来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英文名字的？我还是喜欢你的中文名字，晚秋，多美啊！妈妈晚安！”

说完，立夏就回房间睡觉了。立初霜呆立在走廊里，如五雷轰顶。这是立夏第一次自己记起来重要的资料。好在立初霜在美国从来没告诉别人自己的中文名。更幸运的是，立晚秋当年入籍的时候没有换成英文名字。不然要是立夏记起她妈妈的英文名字就要功亏一篑了。

但是，对于这一天，立初霜不是没有准备。只不过，来的太突然。她走回只有一盏小夜灯的客厅，在钢琴前坐下，戴上耳机，手指在键盘上游走，脑子里铺陈出无数的排列组合。随着飞舞的思绪，她开始可怜自己。为何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什么都有，而有的人却要羡慕、嫉妒、隐忍、模仿、借用、欺瞒......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才是浑身是丑陋疤痕让人扼腕的伤者，她不能拥有走进阳光的权利，是她的错吗？！

立初霜不由得咬紧牙关，眼里迸发出寒冷的怒气，所有哀怨都从指尖直戳键盘。速度、力量、掌控，音符的乖张，节奏的狂奔，让她终于有一种呐喊发泄的快意。

她不知道的是，立夏在自己卧室的门缝里，看见了玻璃窗的倒影------那不是自己认识的妈妈的脸，那上下翻飞的手指，像是被魔鬼控制了一样，没有音符流出，只有怨恨的力量在辐射。

立夏苍白的脸像是被冰封了一样，半晌，一滴晶莹的泪珠才从她一眨不眨的大眼睛里颤抖着掉落下来。

第二天晨曦微露，立夏就一下子从床上惊起。一夜辗转，噩梦缠身，立夏搞得满头大汗。终于天亮了，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脑子也逐渐清醒起来。妈妈昨晚的样子让她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一直不乖，一直“有病”，才让妈妈的压力太大了？她一个人也太苦了，这么多压力，她能和谁说呢？那个Frank吗？

失去爱人会是多么的锥心？立夏想都不敢想。她看着远方，视线模糊，颤抖着做出决定：要帮助妈妈。

于是她去淋浴，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到厨房开始做早餐。她拉开冰箱门，拿出来牛奶、奶酪、鸡蛋和吐司，再去小花盆里剪下一小把青蒜苗，开始细细地切碎。一边做早餐，立夏一边自责。妈妈太辛苦了，太孤独了，还要为自己担心。自己都十七岁了，真是太不懂事。

立初霜昨夜喝了些酒，早上醒来时头痛欲裂。可是闹表响了，今天是带立夏回学校的日子，她必须起来。

摇摇晃晃走到洗手间，立初霜撑着洁白的水池边缘，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蓬蓬，面色苍白浮肿。昨天没淋浴，没卸妆，如今晕染得乱七八糟的睫毛膏毫不留情地放大了黑色的眼圈。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每一根都博动着周身的焦躁。嘴角血色的一撇，不知道是口红还是红酒......

立初霜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好久没有这么失控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是何苦？要是立夏当年也被烧死了，自己的日子会不会好很多？

不不不，怎么会这样想？小夏就是她的生命。她爱小夏，爱“有女儿”的感觉。那是她的荣耀，她的成就啊。都说爱是一种能力，那么小夏的存在，是这种能力的证明。每次有人说“你们母女长得真像“的时候，立初霜就开心得好似拥有了整个世界。小夏是她的宝贝。她终于完全拥有了这个宝贝。

立初霜脱衣服，跳进淋浴，洗涤昨日的狂乱。然后点眼药水，化妆，穿上浴袍，打开房门。一股食物的香气窜进她的鼻子。难道小夏早就起来啦？

带着疑惑，立初霜跑进厨房，看见立夏刚好把早餐摆在了小桌子上：两盘漂亮的鸡蛋吐司，两杯橙汁，一盘各色水果-----都细心切成了小块。

“妈妈，早上好！吃饭啦！”立夏看起来心情愉悦，好似朝阳喷薄而出。

“呀，都是你做的？我还不知道.......”立初霜及时打住话头，立刻改口说：“不知道你能起这么早呢。”

立夏歪歪头，脑袋上的高高的蓬松发髻摇摇欲堕。“给妈妈一个惊喜。以后我要多做家务事。妈妈太辛苦了。”

立初霜的眼睛顿时模糊起来，她克制自己内心的起伏，说：“真乖。来，让妈妈尝尝看。”

母女在斜斜射入室内的朝阳里坐下，开始享用早餐。立初霜拿刀切开鸡蛋包裹的吐司，叉了一块放入嘴里，哇，真的太好吃了----- 吐司柔软，鸡蛋喷香而顺滑，中间居然是一层半融化的奶酪。

“小夏，你是烹饪天才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蛋吐司！”立初霜心情大好，又吃了几口。

立夏握着刀叉，僵在那里：这道菜是妈妈教给她的啊，是爸爸的最爱。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你怎么不吃啊？”立初霜问。

立夏笑笑：“看妈妈吃我特高兴。你记得爸爸喜欢在里面放泡菜吗？”

立初霜心里一惊：真的有那回事？她不敢表现惊讶，赶紧说：“对啊对啊，韩国人吃什么都加泡菜。”

“嗯。”立夏开始埋头吃饭。心里七上八下：刚才的话是诈妈妈的一个玩笑------爸爸从来没有在鸡蛋吐司里加过泡菜。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诈妈妈呢？这个玩笑有什么意思呢？疯了？不是说要当个好孩子吗？你要干什么？！

立夏吃得有点沉默，没听清妈妈讲什么。只是见到妈妈吃好起身，忽然身子一晃，又跌落在椅子上。

“妈妈，你怎么啦？”立夏害怕了，跳起来关切地看着妈妈。

立初霜一阵头昏目眩，恶心得说不出话来。立夏摸了摸妈妈的头，哎呀，发烧了。

“妈妈，你赶快躺回去。我去找退烧药。”立夏说着就扶妈妈回到卧室，然后手忙脚乱找体温计、药瓶子和水杯。

估计是昨天吹了海风，半夜又饮酒，终于病倒了。立初霜心里气馁，但表面平静地说：“没事，小夏别怕。”

“妈妈，你好好休息。我今天就不去学校了吧？”立夏怯怯地问。

“唉，我怎么忘了这事。没事，我开车没事。”立初霜挣扎着想起身。

立夏猛摇头：“不要不要，你吃了药更是要休息。”

立初霜觉得自己这么一病，真是把计划都打乱了。她想了想，看着立夏说：“宝贝，我想找Frank送你去学校。咱们好不容易安排好了，还是别随便改计划吧。妈妈在家好好休息，等你放学估计我也好了。”

立夏没说话。也是，自己好好去学校，就是对妈妈最好的报答。不是下了决心要听话要正常吗？于是，她乖乖地点了点头。

Frank接到求救电话，兴致昂扬地飞车赶来，一进门，他就弯下腰，对立夏柔声说：“别担心哈，我先送你去学校。然后回来照顾你妈妈。咱们保持联络好不好？有问题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立夏感激地点了点头，和妈妈打过招呼之后就随Frank出门去学校。

看着Frank的豪车停在车道上，立夏犹豫着应该坐前面还是后面。Frank很绅士地拉开后座的门，对立夏笑笑。

立夏上车坐好，手里攥着紫色双肩包，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车里那种隔绝外部噪音的安静让她难受，于是小声说：“谢谢你，Frank。”

Frank侧了一下头，笑着说：“别客气孩子。我和你妈妈是好朋友，这是举手之劳。”

学校不远，Frank停好车，转身问：“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噢，不用，谢谢！”立夏准备下车，Frank忽然拎出来一个保温袋递过去：“我......没孩子，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你先拿着吧。”

立夏接过来，沉甸甸的，不好拒绝，于是说了谢谢，下车向学校大门走去。等她拐进校园，打开保温袋，看见里面塞了苹果、香蕉、果汁、牛奶、面包、火腿、巧克力，还有一大叠已经潮湿了的餐巾纸。最可笑的是下面还有一小袋没开封的小胡萝卜和一小盒小番茄。立夏笑了，但是也有点感动。不知道这个Frank会如何“照顾”妈妈，但是她肯定，无论如何，他应该是能提供一片真心的吧？不过，妈妈真的会接受他吗？就算是认可他的真心，能够真的忘记爸爸，再次爱上另一个男人吗？

忘记，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但忘记，有时候又是充满了悲悯的安排。自己以后能记得多少？能忘记多少？也许都是命运吧......

立夏的这一天过得很平稳。她几乎没有和任何人互动。午餐时间她没有去排队买饭，打算吃Frank准备的东西。见礼堂有活动，她就伸头看了看，原来是一所文理学院的录取办公室的老师来做演讲。想着反正自己没朋友，在外面坐着有些不自在，还不如也进去听一听呢。

于是，立夏坐在最后一排，从塑胶袋掏出来白面包片，用力撕开火腿包装，做了一个最简单的三明治。

演讲的老师侃侃而谈，不少学生踊跃提问。立夏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于美国大学几乎没有了解。她这种情况，名校肯定是进不去的。反倒是没啥紧迫感。她一边吃，一边想：还是不要离开妈妈身边吧？她说过，希望她们母女永远都在一起。

放学之前，立初霜发短信给立夏：妈妈来接你去打跆拳道。

立夏看了心里好生感动。听同学吐槽父母给的压力太大，自己都不敢插嘴。自己的妈妈太好了！

立夏进入车子，急忙问：“妈妈你感觉怎么样啦？”

“没事。不发烧了。来，先吃点心。”立初霜像往常一样给立夏递过来她最喜欢的生记面包和奶茶。

“妈妈，我打算考大学就留在湾区，可以吗？我想陪在妈妈身边。”立夏轻声问。

立初霜还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立夏猛地提出来，倒是让她很窝心。“当然 啦。妈妈会很开心的。不过，如果你有更好的目标，不在湾区，妈妈也支持。”

“你是最棒的妈妈！”立夏笑得很甜。

“你也是乖女儿。记住，妈妈是天下最爱你的人。我不求回报，只希望你能懂妈妈的心，永远都信任妈妈。好吗？”立初霜想到立夏最近有很多次灵光乍现的记忆恢复，心里有些紧张。但是这一刻，她觉得什么也不怕。她就是立夏的妈妈，她的母爱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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