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性纪录片的浪潮将流往何处？

来　源：REALSCREEN

原作者：Andrew Tracy

编　译：王迪瑶

“对于您的任何想法，我都洗耳恭听。”纪录片导演杰奎琳·米尔斯（Jacquelyn Mills）笑着说。这位来自于加拿大蒙特利尔的女导演正介绍自己的新片《孤独地理》（Geographies of Solitude）。这是她个人第二部纪录长片，拍摄于加拿大西南海岸一个名为黑貂岛（Sable Island）的狭小岛屿，岛上礁石环布、物种丰富。博物学家佐伊·卢卡斯（Zoe Lucas）在这里独自生活了40多年，致力于研究、分类和编目当地的动植物，其中包括野马和世界上最大的灰海豹群。

加拿大实验性纪录片《孤独地理》海报

《孤独地理》中，米尔斯创造性地将图像档案和实验电影相结合，以一种散文式的笔触记录黑貂岛上的生灵和环境。秉持着实验性影片“形式大于内容”的原则，米尔斯在探索生命与自然、纪实与艺术创作之间复杂关系的时候，始终试图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自然进行对话，坚决地舍弃了居高临下的、主观臆断的镜头语言。不仅如此，不同于其它倾向在技术上追求先锋性的实验影片，米尔斯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了一种复古的创作技术手段，并将之运用到了极致：在16mm胶片拍摄的基础上，使用自然的编辑材料，譬如海藻和西洋蓍草制成的无毒乳液，将自然万物融入到了影片的物质制作过程之中。

影片采取自然材料冲洗16mm胶片

这部实验性纪录片罕见地得到了主流影视界关注。《孤独地理》于2022年2月在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首映，一举获得普世评审团奖、CICAE艺术电影奖和卡利加里电影奖。然而让米尔斯感到好笑的是，她也为自己的电影预见好了未来。尽管这一纪录片似乎具有高度“商业化”特质，尤其是它明显指向了气候变化和生态破坏这些当下的热点话题。但使《孤独地理》获奖的独特之处，恰恰可能会阻碍其进入到主流受众的视野之中：沉思一般的缓慢节奏、实验性的视觉元素、对主角在场的特殊处理方式，以及拒绝将影片主题定义为环保纪录片亦或是传统的人物纪录片。

米尔斯说：“虽然这部纪录片中有很多抽象的内容，但也有一个具象意图，就是让它更容易被观众解读、更富有讨论的空间，这使它具有挑战性，同时也具有包容性……因此，我希望它的生存周期能比其他平常的实验电影更长一些。

博物学家佐伊·卢卡斯独自在岛上进行科研考察

《孤独地理》让人们得以同时观察到这两个大致同步的发展方向：一方面，在过去的10到15年里，电影节越来越欢迎形式上更加大胆的纪实影像；另一方面，版权购买方和观众对纪录片的追捧逐渐回归理性。流媒体爆发式发展带来巨大冲击，不同平台间的竞争也愈发激烈，这使得可供人们选择的内容更多了。然而，新媒体发展和其在平台内容方面的激增，是否真的让实验性纪录片在电影节之外获得了更多观众？

“我认为人们现在对内容多样性的兴趣远大于形式多样性。”哥伦比亚-加拿大籍导演丽娜罗德里格斯（Lina Rodriguez）说。她的纪录片《我的两个声音》（My Two Voices）与《孤独地理》一同在柏林电影节放映。就像米尔斯的作品一样，罗德里格斯的影片也清晰易懂。这部纪录片以一种动人的方式聚焦了三位拉丁美洲女性移民加拿大的经历。导演也在形式上进行了大胆创新，她将主角的脸（而不是手、家和日常环境）全部置于屏幕之外，直到最后才收进画幅。

实验性纪录片《我的两个声音》中隐喻性的构图和元素

即使《我的两个声音》探讨了移民这一热门话题，罗德里格斯对这部电影的传播程度依旧保持着很低的期望。“我确实认为，来自不同团体、不同年龄段的人可以通过观看这部纪录片来帮助其传播，但他们也不必因为没能理解影片的意涵而感到沮丧。”她说，“在我看来，实验性影片是可能影响现实的，但导演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做到这点，这需要来自不同行业的人们共同完成。”

《我的两个声音》中对于人物的观察

而某些影片确实已经经受了这些风险。埃里克·海因斯（Eric Hynes）作为纽约动态影像博物馆的电影策展人，在过去十年的大部分时间中，恰好一直在收集这类实验性纪录片。他举出了最近一些“实验性、混合性、形式灵活”的非虚构作品，这些纪录片同时受益于流媒体平台和影院方面的双重支持，例如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的《同行:戏剧治疗之路》（Procession）和萨拉·多萨（Sara Dosa）的《火山挚恋》（Fire of Love）等。

《火山挚恋》中一对法国夫妇追随全球的火山喷发和余波

然而，海因斯也认为，当下大公司对先锋性、实验性纪录片兴趣的普遍增加，以及收购并大肆宣传这些实验性纪录片的行为，恰恰削弱了影片本身所要传达的颠覆观念。虽然这并不一定是坏事，但人们也需要警惕，平台让越来越多的非传统影片获得曝光，并对所有实验性纪录片都使用贴标签的方式进行分类和宣传，可能会抹平这些纪录片的内核，使其难以成为更加广泛、更加丰富的实验性纪录片运动的一部分。

海恩斯说：“你看到《火山挚恋》这样的电影成功，然后你会注意在圣丹斯电影节上与之一起上映的电影则没有。这些电影的先锋性丝毫不逊色于《火山挚恋》，然而于观众而言，它们根本没有吸引力”。

火山学者克拉夫特夫妇用惊艳的摄影记录壮丽的火山

从“故事-纪录片”混合电影《悟之宴》（Feast of the Epiphany），再到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美国工厂》（American Factory），尽管纪录片导演杰夫·赖切特（Jeff Reichert）的作品大体上符合这一趋势，但他确实看到了更多希望的曙光。“随着影片数量的激增，我认为这迫使平台内容变得多样化，至少是一点点。”他说，“不仅如此，我还认为纪录片的观众已经发展到了一种程度。你可以把观众看作统一的整体，不仅有人‘喜欢纪录片’，还有趣缘群体喜欢某些特定类型的纪录片。所以我认为纪录片观众已经开始自主性地观看影片，这确实为更具对抗性、或者形式上更加大胆的作品营造了良好的生存空间。”

《悟之宴》挑战了我们对于日常现实的理解

也许流动的浪潮不能掀起所有的船只，但这个浪潮可能已经悄然地在另一个方向上扩展得足够远。这些浪潮让那些支流得以细水长流、让那些本就倾向于实验性纪录片的观众可以发现这样的作品。

流媒体平台Criterion Channel的频道运营佩内洛普·巴特利特（Penelope Bartlett）表示：“我们可以承担风险，事实上，不仅在我们的线上平台，即使在线下频道中，这也是一个挑战。”对于一些风格突出、形式先锋的非虚构作品，巴特利特认为：“这些实验性纪录片可以通过登陆Criterion获得一定的声望，它们与许多世界经典电影编排在同一频道，观众出于对我们排播的信任，将会尝试观看这些从未接触过的影片类型。”

《孤独地理》的镜头沉浸在自然的流动之中

在当下看来，诸如Criterion这样的平台似乎业已成为实验性纪录片寻找归宿最可行的方式。当然，也有人认为作为具有广阔讨论空间的环境主题纪录片，《孤独地理》如果和《火山挚恋》一起出现在国家地理的线上平台，会给自然爱好者带来更大程度的惊喜，《孤独地理》这部影片也会吸引更多的观众。

《孤独地理》中原始的物种迁移景观

说回实验性纪录片本身，与其说问题在于如何让更多此类纪录片能够引起观众注意，不如说，互联网平台应该如何在追逐利润的同时，继续将这种实验性纪录片所真正要表达的内容推广到整个世界。对此，海因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想法：我们将会看到更多像Criterion这样的艺术公司流媒体，在收购实验性纪录片的同时，“实际上资助这些实验性纪录片的创作，然后在流媒体平台上进行宣传和播放——毕竟，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或动力来支持导演拍摄，那么我们该如何留住这股实验性纪录片的浪潮？”

本文在原文基础上有所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