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戈，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2023-01-08 10:01

一

三分钟的时间可以做什么？一个转身，一个眼神，一个脚步，一对孤独的男女在兜兜转转之后终于遇见，一个在前进中试探拉扯，一个在后退中欲拒还迎，可供较量的时间，仅有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有多投入，现实生活中就必须有多抽离。正如阿根廷著名诗人博尔赫斯在生平最后一首诗中写下：“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

对于探戈的最初印象应该是在王家卫导演的《春光乍泄》中，升c小调开头的钢琴声，以及随后而来的风琴声。画面是蓝色的，属于过期底片的那种蓝色，还有点褶皱。他们头挨着头，身靠着身，相拥共舞，旖旎得虚幻失真。还有一些无声的片段，很长的沉默，很严重的、洗刷不均匀的色偏。记得那两张脸，虽然一张已经在风中坠落，一张正在老去。何宝荣双手包着纱布，不耐烦地让黎耀辉自己练好探戈舞步，盯着他笨拙的练习，又受不了而站起来教他。“一，二，然后这是三，要转过来。”像极了棋逢对手的二人，一面调情又一面暗自较量，分不清究竟是谁先俘获了对方的心。

《春光乍泄》剧照

探戈作为一种节奏感强、又充满暧昧感觉的舞曲音乐，常常用来表现恋人之间情绪的冲突。对于何宝荣与黎耀辉这对情侣而言，他们都想在感情中获得主动，也因此经常发生矛盾，一次次分手，又一次次重新开始，他们借探戈表达彼此的爱慕，又在借探戈互相角力。如探戈般，曲终离场，你们或许带着伤心而来，又伤心地离去。无论怎样，追求一次三分钟的真实刹那，便足够了。

当年乍看这电影，我还不懂分辨，以为所谓的探戈，就是这种廉价的浪漫；不过，背景的音乐，却使我初次认识了皮亚佐拉（Astor Pantaleón Piazzolla）。之后，我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偶而也会在电视上看到探戈舞蹈。女生画着浓妆，穿着贴身的性感服饰、高跟鞋；男生则是尖头皮鞋，配合著音乐的顿挫摆头下腰、旋身轻跃。偶而也在舞者的眼神中窥见挑逗的狠劲儿，伴着激情而流畅的旋律。在飞动的裙摆中，不知为何，总是带有丝丝高朋满座的寂寞与忧伤。

那时候我家对面是一家很大的唱片行，柜架上一排排的唱片像是沉甸甸的宝藏，有鲜亮到发腻的，有柔焦与粉色泡泡的，还有那些板起脸不想让人靠近的古典乐。可能是那封面上令人无限遐想的舞姿与轻拥着的手，像是暧昧却又无比模糊的美好幻想，也可能是店员手写了“推荐：王家卫电影配乐”的小标签。我一边听，一边闭起双眼，风琴声响起，电影中那些舞动得徒具意境却粗糙乏力的画面开始褪去，最后只剩下音乐，那些暗藏在音乐里的爱与绝望、汹涌暗潮的激情与对抗突然就在脑海中浮现，当然，还有那些不动声色、却总是紧揪着心跳的切切哀愁与遗忘，高亢的小提琴音，背景拖沓着另一支沉厚的低音提琴，间或传来明快的钢琴节奏，形成一段撩人的曲式，像是细说着某个国度的古老往事。

二

突然间，他的音乐打动了我
抓住我不放，像发烧一样。
还能有什么比演奏皮亚佐拉的音乐更美好的事情呢？
探戈构成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种种意向。
在禁止人们自我表达的年代，
音乐从来都是人们表达自我的另外一种方式。
——马友友

最开始的探戈，据说是源自情人间的秘密舞蹈。19世纪末的阿根廷，刚进入城市现代化的阶段，有大量欧洲与非洲移民涌入，居无定所的他们，便滞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他们活在城市阴影之下，生活困顿，亦危机处处，而码头边的酒馆甚至妓院，就成为他们纵情声色、借酒浇愁的场所。用音乐和掺杂有非洲与拉美原始文化的即兴舞蹈抒发情感，便成为了他们的娱乐方式。最初以Baile Con Corte（一种有停顿的舞蹈）这个称号出名，后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们通过两种方式改变了这种舞，首先将“波卡舞曲”（Poca）改成源自非洲的“哈巴涅拉”（Habanera）节奏，然后再将其发展成探戈（Tango）。探戈是否曾经是一种寄生于妓院的不伦之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探戈确实诞生在一个边缘者与底层民众聚居的时空。因此当探戈诞生之时，伴随2拍或4拍的切音节奏，舞蹈双方若即若离，就已经蕴藏着激情中带着哀伤的基因。

中国有句谚语：“一个巴掌拍不响”，西方则说“It takes two to tango”，Tango本是两个人的事，但大部分人对探戈的文化想像，通常是来自看，而不是跳，比如电影《闻香识女人》《春光乍泄》。探戈在我们的既有印象里似乎总带着一层“诱惑”、“情色”之意，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它的同音异形词tangle（纠缠、扭缠在一起）。《闻香识女人》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探戈里跳错了也无所谓，它不像人生。简单，所以探戈才精彩。即便是跳错了、绊倒了，继续跳下去。” 如果跳错了，那就让大家的舞步都混乱好了！

《闻香识女人》剧照

王家卫在评述自己的电影《春光乍泄》时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酒馆里看过探戈后，才理解了它是‘水平欲望的垂直表达’这句话。”读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台湾当代诗人夏宇在诗集Salsa中的《给时间以时间》里的这样一句：音乐是垂直的／我们就水平地躺。当爱与生命被音乐贯穿，探戈便承载了生命的漂泊与绽放，不仅是生活的闲暇与孤寂，狂野而优雅的舞步，或是舞者孤傲冷艳与调情放荡的眉眼。艳与寂，冷与热，俗与雅，爱与恨，都被夸张协调地统一在了一起。原来，探戈是从民间过来的，是从无所适从生活中的缺口过来的，从身体的触摸中过来的，从港边狭窄破旧酒馆里笑声与酒杯撞击声中过来的。

从绝望与爱过来。

三

在听皮亚佐拉的音乐所产生的疑惑，常如一次次地陷入深渊又一次次地爬了起来，却不曾全然地沉溺。而皮亚佐拉亦不曾认为自己是悲观主义者，他曾说过自己的生命如何像一首探戈：“并不是我悲伤，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是个乐天派，我喜欢品尝美酒，我喜欢美味佳肴，我喜欢活着，因此我的音乐没有任何理由是愁云密布的。但是我的音乐确实是忧郁的，因为探戈就是这样子。探戈是悲伤且充满戏剧性的，但却不是悲观的。”

在音乐中，他注入许多突然宣泄又突然收住的瞬间，就像一个人快乐的时候是不会想要突然收住的，只会希望这种快乐永远持续下去不要停掉，有如不断回旋的舞曲。而悲哀与痛苦，总是当你很痛很痛到了某一刻，令你不能再放任这种痛，才终于一把收住。因此，行经探戈底部的哀怨，浓艳的深情，皮亚佐拉仍然会腰杆挺直地拉你一把，从地底拉上天，并回到有起有落的人间。用聂鲁达的话说，他的音乐是“人类难解的困惑……像旧衣服一样骯脏，像肉体一样，留有食物渣汁和耻辱、皱纹、观察、梦想、警醒、预言、爱恨宣言、愚蠢、惊恐、田园诗、政治信仰、否定、疑问、肯定……”

粗浅读了皮亚佐拉的一生，他的确是一个幽默神气的人，并且十分热爱他的城市。

自8岁收到父亲送的一把班督尼昂小手风琴，皮亚佐拉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件乐器，并时常演奏它。少年时期，他回到阿根廷的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在学习了一段恼人的会计学之后，他决定全心地投入音乐。他深爱着音乐，他知道这是自己最终的决定。“音乐，”他说道，“更胜于女人，因为你可以和女人离异，但不能同音乐分离。一旦你娶了她（音乐），她便成为你恒久不变的真爱，你将与她同生共死。”这段时间里，皮亚佐拉以演奏小手风琴为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酒吧演出，同时也开始作曲。其间他也历经了模仿巴托克与斯特拉文斯基、研究十二音列、拼命写作感觉比较高级的“欧洲古典音乐”，刻意隐藏了自己喜爱手风琴与探戈的事实。

皮亚佐拉与博尔赫斯、Edmundo Rivero合影

1956年，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亚佐拉，因老师布朗热（Nadia Boulanger）的提点与鼓励，开始以一个手风琴家的身份登台，并从此奠定在舞台上站立演出的传统。他建立了自己的乐队，始创了一种现代的探戈流派——既吸收传统探戈的要素，又与阿根廷民间音乐、当代古典音乐、爵士乐和流行音乐技巧揉合在一起。所以，我们不仅窥见皮亚佐拉以各种形式创作着探戈，展现着探戈，还会在他的探戈里听到古典音乐里拍子不规则的处理，不和谐音的构成方式，各种重奏式的配器，偶而也会有爵士的轻滑感。后人称这样的“混搭”为“新探戈”（Tango Nuevo），而对皮亚佐拉自身，只是将生命历程浸泡熟润的实验与创作。

梵高说过“只有深深扎根于祖国的土壤中，才能开出异样的奇葩”，这句话用来形容皮亚佐拉再合适不过了。在他年轻时，第一部送去比赛的由三首小交响曲组成的作品，总标题就叫“布宜诺斯艾利斯”，第一部歌剧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玛利亚》，第一次组合的八重奏团名也称作“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如此热爱自己城市的作曲家，在自己各样的作品中，仿佛要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大小小细节藉由音乐表示出来，好像深怕“爱人”不晓得自己有多爱“她”，于是不停地重复述说，恋恋絮语，又怕爱人消失一般，只好用每一个音符将这张脸的纹路、细胞都刻画进去，花了一生这么长时间。

皮亚佐拉似乎总是眉头紧锁的严肃模样，然而在这布满沧桑的脸庞后面，却孕育了激情与梦想，那份对探戈音乐的执着与认真，和对阿根廷音乐的热忱。即便曾遭遇古典音乐界的质疑，但是经他的努力，终于令主流音乐界接受了探戈音乐——探戈被带出贫民窟和妓院，带到了咖啡厅、酒吧，最后登上音乐厅，最终从不登大雅之堂的低俗音乐上升至前所未有的艺术音乐的高度，正式成为一种脱离了低俗趣味的音乐。直到逝世前几周，皮亚佐拉还在为新唱片录音。1992年他辞世时，阿根廷举国哀悼——据说当时在海外比赛的马拉多纳专程回国参加了他的葬礼，人们称皮亚佐拉为“探戈之父”。

四

即使未曾到过有“南美巴黎”之称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可知其名不虚传，在南美的音乐、舞蹈以狂放、热情、激素风靡世界之时，阿根廷探戈竟以独特的悲伤与忧郁遗世独立。在上个世纪的阿根廷曾产生过两位伟大人物，除音乐家皮亚佐拉以外，另一位就是文学家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除了开头提到的那句他用“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来形容探戈的精辟文字，他还为探戈写了很多诗歌。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
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
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
一家烟铺就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分享着虚幻的往昔。”
（注：萨波里多是乌拉圭探戈舞曲钢琴家、作曲家）

这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陈东飙译）中的两段。博尔赫斯是皮亚佐拉在文学上的偶像，1965那年皮亚佐拉出版了一张重量级的唱片El Tango，是根据博尔赫斯的诗歌谱写的探戈舞曲。这张唱片包括六首单曲和一首组曲，总共为博尔赫斯的十三首诗进行了谱曲。他在唱片说明上写道:“在介绍这张唱片的音乐之前，我想让您了解成为博尔赫斯的合作者对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责任重大，但当我感受到饱含他伟大精神的诗篇将他与我的音乐之间划上等号时，意味的回馈就更大。”皮亚佐拉本人很敬佩博尔赫斯，亦十分重视这一作品。即便专辑里的歌词是宛如咒语一般令人难以理解的博尔赫斯诗句，却仍旧不会影响听者陶醉其中。

“探戈是英雄的军功勋，也是潦倒者的避难所。在那里，他们听着探戈，清晰地回想起一段不真实的既禁欲又放纵的往事。仿佛我曾向人挑战，与之搏斗，最终在一场用匕首的决斗中无声无息地倒下。”博尔赫斯说。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在舞蹈中，唯有探戈舞者几乎不笑、表情始终严肃、步伐果断有力的原因。在博尔赫斯的眼中，探戈就像音乐一样，代表着“意志”与“激情”，甚至直接传达着“古希腊和日耳曼游吟诗人试图用语言表达的好斗的欢乐”。

这种在美学上纯粹和超越理喻的勇敢、暴烈、情欲与哀愁，循着博尔赫斯的文字、皮亚佐拉的音乐使探戈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们的作品因混杂一处的残酷、魔幻、感性和人性诚实而使我们感动，所表现的世界的生命力、情感范围、对人类状况毫不含糊的洞察、在经济与政治重压下的幽默，就像奇妙的、赋予生命的阵痛。

五

除了被电影反复使用的那几首，还有一些是我不会常常拿出来听、却十分钟情的。后来的日子里，皮亚佐拉于我的记忆是风雨微微的异乡都市，无法入眠的凌晨三点，来自深夜最深处的声音，一些神秘的呈现。在梦与现实交会的几分钟里听他的音乐，眼泪会悄悄地、悄悄地爬出来，如同隐隐的Oblivion那样的流速，诉说着各式各样遗忘的、失落的、淡去的、刻意避开的。但总有过往的幽魂，在不经意间，偷偷的抓住我的脚跟。那些经年的空气的气味与声响涌上来，即使在车水马龙的人潮间，却无法同任何人诉说。

与皮亚佐拉的音乐呆得越久，就越能发现其音乐中惊人的小反叛开始出现。他有时把一段闲散的、自发的探戈加入一段小心建构的对位中，由此带来的氛围犹如将压抑的愤怒之情放进一段原本大胆放荡的抒情音乐之中，低回与璨放如此自如却又步步惊心。其中的和声走向，时而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宿命感，时而是趋势迂回婉转的激情之下的哀伤，是一种只属于夜晚的音乐，不适合在艳阳底下演奏，或早晨初醒时聆听，必须在昏暗的灯光下，迷蒙而慵懒地随之飘动。心底即便是无限的热情，却又不可直接显露，必须不断地迂回，不断地试探，又终究藏不住渴望。

就像夏宇诗集Salsa第五首《给时间以时间》：

我这一类的清醒／在风琴中／就几乎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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