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跨国夫妻与三个孩子的流动与留守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编辑 黄霁洁

1月19日，胡晟带8岁的二儿子和7岁的三儿子回国。

这是两兄弟第一次回国。此前，他们一直生活在母亲的祖国老挝，使用老挝的语言、名字，在老挝的学校读书，跟老挝的亲戚、朋友玩耍......而胡晟的大儿子这些年在中国生活。

2012年12月，来自湖南的胡晟跟老挝人阿敏结婚后，夫妻俩一直生活在老挝。胡晟说，2016年初，他把大儿子送回国读书时，老二和老三还很小。他们原本打算2020年把孩子都送回国内读书，没料到疫情暴发，耽误了三年。

一直以来，夫妻俩都希望几个儿子在中国读书。阿敏说，中国的教育质量比老挝好很多，儿子在国内读书，比在老挝也更有发展前景。

1月8日，国内取消入境集中隔离，通关后，夫妻俩立即办手续，决定把在老挝读小学二、三年级的老三和老二送回老家读书，也与三年未见的大儿子一同过春节。

三年的疫情，改变了这一家人的生活。刚去老挝那几年，胡晟做养鱼生意，一年能赚十几万元人民币。因疫情影响，经济不景气，老挝基普贬值，他们现在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1月20日，他们回到湖南省涟源市郊区的家中。胡晟发现，老二和老三因听不懂中文，跟爷爷奶奶、11岁的哥哥都不熟，只能玩自己的。

因为有语言障碍，学校告诉胡晟，两兄弟只能重新从一年级读起。2月1日，胡晟带两兄弟去涟源市公安局上户。

从此，他们跟哥哥一样，正式成为中国公民，开始了在国内的生活。

但阿敏担心，老二老三语言不通，生活、饮食、情感等不适应，而等孩子们开学，即使不舍，她和丈夫很快就会返回老挝，“一家人要生活”。

以下是胡晟的口述

01

我们买了1月19日早上八点老挝万象到磨丁的火车。2021年中老铁路开通后，万象到磨丁，进入中国海关磨憨，再转动车到昆明，车上只要9个多小时。

不过，因为疫情影响，我们有四年多没有回过中国了。

1月8日，国内取消入境隔离。有一个朋友从老挝回国，轻轻松松就过了海关，他随即打电话告诉我，通关跟疫情前一样了。我才彻底放心，开始着手办证件，准备带妻子、小孩回来过年。

妻子阿敏是老挝人，此前从没回过中国过春节，两个儿子都是第一次回中国。因为我们是跨国婚姻，办小孩护照时有些复杂。一直到1月18日，才把4本护照拿到手，开始订火车票。

我们都很高兴，可以赶回家过大年三十。

胡晟与阿敏买完火车票后心情激动，拍摄视频的截图。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当天早上，我们五六点就起来了。折腾了一个早上，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赶在最后三分钟上了车。

一路上，老婆和小孩都很高兴，觉得坐火车很新奇，他们是第一次坐中老铁路的火车。中午12点，我们到达磨丁站，朋友送我们到老挝海关。

金黄色的关口，看起来非常漂亮。过中国磨憨海关时，工作人员问，哪一年到老挝，在老挝做什么之类。因为东南亚电信诈骗比较多，所以问得细一点，但总体通关还是挺顺利的。

老挝海关。

入关后，天气突然变冷。老挝冬天也有十几度，晚上最冷也有七八度。走出昆明火车站，我感觉从头冷到脚底，有一种头和脚趴在冰箱里的感觉。

阿敏没有冬天的棉衣，穿了四件长袖，我也穿着以前的旧衣服。两个小孩买了新棉衣穿着。

我们有三个小孩，他们都在老挝出生。大儿子今年11岁，我母亲在老挝帮我们带了两年，2016年夏天送回了国内上幼儿园，现在读五年级，每年我寄钱几千或者上万块钱回老家。2018年，我爸妈带着我大儿子来老挝过春节，回国后，至今有四年多没有见到他们了。

胡晟大儿子在国内读书的奖状。

老二老三自出生后，一直跟着我们生活在老挝，主要由外公外婆带。他们一个8岁，一个7岁，在老挝读三年级和二年级。我们原本打算2020年送他们回国读书，结果被疫情耽搁。中间也想过送回来，但疫情期间有老挝朋友回国后，没有办法再回老挝，因此不敢轻易尝试。

所以，今年是我们一家人在国内真正意义上的大团圆。一路上，我爸妈和大儿子不停地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到哪里了。

我老婆非常激动，想着能见到大儿子，早早就买好了礼物。

02

2010年9月底，我第一次去老挝。

当时，我姑父在老挝万象养鱼，喊我过来帮他做事。我那时才24岁，高职毕业后，在深圳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两三千块钱。

我记得，我一个人坐车来老挝，带了七八件行李。姑父想在老挝养鸡，让我从国内带一些种蛋，用来孵化小鸡，我拿了4箱鸡蛋。

姑父告诉我老挝的详细地址，坐车到哪里，再买什么票，转哪一趟车......转了好几趟车，跟着人群走，花了51个小时。

第三天早上，我到万象后，用司机手机打电话给姑父，他等在车站接我。

那时候的万象，像一个小县城，几乎没高楼，多数都是低矮的房子，除了主干几条柏油路，很多是土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空地、荒草。

其实，当时整个老挝看起来都很落后，连接中国和柬埔寨、贯通整个老挝的13号公路当时还是土路，路上坑坑洼洼。后来，中国人帮他们修好了柏油路。

一开始，我心里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办法。姑父当时养鱼生意做得挺不错，他后来又养鸡，做了两年多就没做了。我帮姑父养鱼半年后，开始自己干，租了一块地，20多亩水域，养鲶鱼。

那时候很忙，请了几个工人，每月有一半的时间，我每天凌晨两三点拉着几百公斤鱼到马路边卖，一个月能卖六七吨。那几年，我一年能赚十几万人民币，把我父亲也叫来帮忙，后来我母亲也过来了，他们在老挝待了两三年。

到老挝没多久，我就认识了老挝姑娘阿敏。她比我大三岁，当时还在一所大学读书，学英语和会计。

我们是通过一个华侨朋友认识的。一开始，我加了她QQ，我们在QQ上聊天，发照片给对方，我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阿敏在学校时，通过自学，会说一点汉语，我那时完全不懂老挝语，所以有时我们使用翻译软件。

后来，我跟阿敏经常打电话，一打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认识一个月后，我跟阿敏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人生地不熟，每天一个人在乡下守着鱼塘。阿敏开车来接我，带我去外面玩，我对她一见钟情。

出国之前，我在老家湖南相过亲，与一个女孩联系过，后来就断了。刚来老挝时，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老挝待多久，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老挝女婿。

阿敏是一个贤惠的女人，温柔又勤劳。她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卖摩托车，每月工资一千多元人民币，做了一年多左右。后来，她因为中文好，去了一家中国企业做翻译，一个月工资有三千多块钱。所以，阿敏觉得学习中文很重要。之后因为我养鱼，越来越忙，阿敏就帮我一起干，没有再去做翻译。

知道我找了一个老挝女朋友，一开始，我家里人不太同意，觉得跨国婚姻很复杂，而且女方比我大三岁。后来，他们见了阿敏，觉得她人挺不错，就同意了。

2012年12月，我跟阿敏在老挝结婚了。

03

婚礼酒席都是阿敏家操办。我记得，结婚当天，我在家里喂鱼，阿敏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办结婚酒席了。

一直等到当天下午，大舅哥开车过来接我和我父母过去。

我看见，岳父母家很多人在帮忙摆酒席。阿敏穿一件金黄色的老挝传统服饰，闪闪发光，当天我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举行仪式时，有人过来给我们绑绳子、给我们每人送了一盆花，算是一种祝福。

之后，大家开始吃酒席。来的多是阿敏家的亲戚和朋友。老挝那边吃糯米，席地而坐，用手抓饭菜，吃生牛肉、生鱼片以及汤水菜，还吃凉拌生鸭血。

因为听不懂老挝语，整个结婚过程我都懵懵懂懂。

2012年，胡盛和阿敏的婚礼现场。

我吃老挝饭菜不太习惯，结婚后，我们有时也自己做饭。阿敏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老挝那边的习俗，女儿结婚多数留在家里。结婚后，我们住在我岳父母家。

结婚前，我给了女方3万元人民币的彩礼。老挝那边的彩礼基本都是这么多，不像国内很多地方彩礼高，动不动就十几万。

当年秋天，我们回国办理结婚证。那时阿敏第一次回中国，夸我们中国比老挝好太多。跨国婚姻的结婚证稍微复杂点，多一些手续，比如我的单身证明、阿敏的单身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然后到法院、中国大使馆认证等。

那一次没有办好，一直到第二年夏天回来才到民政局拿到结婚证。

胡晟和阿敏的结婚证。

2012年12月，大儿子在老挝出生，后来老二、老三也接连出生。大儿子回国后，老二老三由岳父母带。本来是想生一个女儿，结果生了三个儿子。

老挝生活成本比国内低，买菜也不贵，衣服都是几十块钱一件，加上住在岳父母家，我们也不用自己租房。

到2016年，养鱼的人多了，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就不做了。2017年开始，我到中老铁路上修铁路，一个月一万多块钱，做了两年。阿敏在家带孩子。

胡晟与阿敏乘坐火车回家时，途径胡晟当初修铁路的地方，万荣县。

2019年，我开始做鱼苗生意，孵化鱼苗，让它们从受精卵变成鱼苗，再送到老挝北部以及中国边境卖。这个活技术要求高，温度和水质都要控制好，我也不是很专业，加上后来疫情影响，亏了一些钱就不做了。

老挝是一个是进口国家，以前旅游业发达，它所有石油、汽车，包括饮料都靠进口，都需要用美金去换。这两年，老挝基普一直贬值。2019年以前，汇率还是坚挺的，疫情之后，没有外国游客，生意更不好做了。

其间，我也想过带老婆、小孩回国找工作。但阿敏可能在国内找不到工作，她虽然能说一点中文，但是不会写，而且国内生活压力大。几番犹豫，前年春天，阿敏开始卖鱼，他们家有一个门面，风险比较小，卖鱼一个月能赚一两千块钱。我去年四月开始做抖音视频，在橱窗卖一点茶叶，一个月能赚几千块钱。

这次通关，希望能有所改变。

2022年4月，胡晟开车到万象乡下拉鱼。

2022年12月，胡晟和阿敏去乡下鱼塘买鱼。工人在鱼塘捞鱼。

04

老挝人不过春节，最重要的节日是泼水节，每年四月份时，大家穿着民族服饰，一起泼水、唱歌、跳舞、吃饭，很隆重的。

但我还是更想过我们的春节。

2018年以前，我回国的次数还是挺多的，记不起多少次，有时候一个人回，有几次跟阿敏一起回，但春节很少回来，几次都是我父母去老挝过春节。

今年是我跟阿敏结婚十几年来第一次一起回来过春节。

穿过云南磨憨口岸，就进入了中国境内。阿敏和小孩都很激动，在那里拍照留影。之后我们坐动车到昆明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们坐高铁回了湖南娄底涟源的家中。

1月19日，阿敏和老二、老三过关口时留影。

过关后的标牌。

四年没有回来了，大年二十九傍晚到家的那一刻，我发现父母都老了，大儿子长大了......阿敏抱着大儿子哭了。

阿敏很高兴，到哪儿都拍照或者视频，发给我姨妹和岳父母看。但两个小儿子因为听不懂汉语，没办法和他们哥哥以及爷爷奶奶沟通。

回到湖南老家后，胡晟父母与孙子拥抱。

我原来在老挝乡下养鱼，后来又去修铁路，没有时间教小孩中文。他们都是外公外婆带，跟姨妹的小孩一起玩，大家都讲老挝语。以前也送他们去过中文的培训班，上了几个月，因为老师不专业最后就不送了。

我和阿敏一直都打算把三个小孩送回国内读书、发展。但早些年，老二和老三太小，等到准备送他们回来时，又遭遇了三年疫情耽搁。

所以，两兄弟在老挝读了几年书。那边的学校教学质量没有国内好，基本没有作业，读了两三年，连乘法口诀都不会。所以最终还是决定送他们回来读书。国内读书虽然卷，学习压力大，但学到的知识多，未来也更有竞争力。

这次回国之前，我跟我父母沟通，想把两个儿子转到国内读书。阿敏父母有些舍不得，最终还是同意我们的决定。

我让我父亲去涟源市郊区家附近的学校问了下，对方说，因为老挝的语言、课程和国内都不一样，回来读的话，两个孩子语言沟通不了，只能从一年级上起，而且现在只能旁听，到今年下半年正式上一年级。

2月1日，我带老二、老三去涟源市公安局上户，中国名字是之前就取好的。我们带着中国大使馆认证的小孩出生证明、村里开的落户证明等。两个多小时走完程序，45天后户口就可以办下来。

从此，他们作为中国公民，开始跟爷爷、奶奶和哥哥在国内生活、读书。

我和阿敏打算，等开学、给孩子们办理完入学手续，再守他们一两个星期，就返回老挝。虽然舍不得孩子们，但一家人要生活，我们也必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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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高级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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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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