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其实是死亡焦虑
爷爷到底还是没能挺过这个春节。
进入虎年的腊月之后，形势突变，几乎所有人的生活都被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水冲击。爷爷是其中被击溃的一个。爷爷96岁，在医院病床上已经躺了大约三年。刚刚进入腊月，负责爷爷治疗的医生在半夜打来电话，告诉家人爷爷的状况不好，要做好准备。之后几天没有电话响起，家人还以为或许能够熬过这个春节——尽管这对于早已失去意识的爷爷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第二通电话还是在几天后的另一个夜里来了。
考虑到当时的环境以及爷爷的个人状况，这个96岁老人的死亡并不算是意外。这三年来我几乎没和爷爷见过面，都是我父母一辈人在照顾他。父母告诉我，一开始爷爷反抗激烈，已经认不出人，便开始在病床上说胡话，而且经常满嘴咒骂——这自然和我熟悉的爷爷的形象大不相同，在心里我倒是希望爷爷能多骂两句。在走到生命的尽头时，让这个经历过无数的变故和运动，受了太多委屈的人能尽情骂出心中的恨。到了后来，他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也不饶恕。”爷爷咽气之后，我在心里又帮他补了一句。
年关将近，丧事从简，火化定在三天之后。从殡仪馆回来，我才发觉身上还留着灰烬的味道。
他们否认有人能从那里返回。”
这场潮水来过又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我心目中的爷爷早已经不在了，死亡只算是一场更加正式的告别。不过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个祖辈亲人也已经去世时，才同时意识到我自己也已经人到中年。曾经当在我身前的有一个身影远去，我忽然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投在了自己的脚下。
回忆祖辈时，自己永远是个孩子。记忆中的爷爷于是已经成了一个超越时间的形象，是一个会跟我打羽毛球，每当过年时会精心准备一份菜单的老人。我算计一下时间，才发觉这些根深蒂固的记忆其实已经是30年前的事情。论年龄，如今的我已经更接近当年的爷爷而不是当年的自己。
一代又一代的人，为后辈遮挡着死亡的阴影。人到中年，死亡虽然尚未走到眼前，但它确实已经变得更加具体，仿佛有了形状和颜色。死亡那漫长且浓重的阴影已经清晰可见。距离自己的出生和死亡哪一端更近也已经不易分辨。我开始关心血压以及五脏六腑能否正常运转。事业、理想、爱情、金钱，这些以往在生活中重要的元素依然重要，但是其质地和分量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与同事和朋友的交流开始以养生为主，而医保开始变成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或许很快我就会有相熟的医生……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今从各种渠道接触到的关于死亡的话题开始更能打动我，对于时间的感觉也开始出现变化。对俗世的重视虽然并没有减弱，但一些早已去世的人开始显得更加亲切。毕竟我们只能够见证别人的死亡，最终也会依靠死亡紧紧相连。生命是一个关于时间的话题，死亡则属于永恒。人们常说想象无限，实际上我们的想象力却要被生命牢牢束缚，无法去想象另一端的情景。
春节过去，一切逐渐都在恢复正常，不过正常的定义似乎已经有了微妙的不同。“究竟该怎么度过活着的每一天”这个空洞的问题开始不时出现在我的头脑里。把它换成一个更具体的问题则是：要怎么有质量地度过每一天？单看数字的话，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几乎和我爷爷同岁，但女王直到去世的前一天还在会见客人。如此算来，她的“有效生命”只比她的实际生命差了一天而已。相比之下，爷爷去世前三年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在此之前也早已神志不清，经常一个人呆坐在电视前，盯着电视上声音放的巨大的戏剧节目一直到深夜。他其实早已离开了我们。
该怎么提高生命的质量，让生命显得有意义，让自己起码看上去没有白活一次？我知道这是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一些重复性的工作我本来早已驾轻就熟，但有时会忽然心生疑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浪费生命。问题在于，如果我不如此的浪费生命，又该如何更有效的去度过此生？有时一早醒来，会忽然感到一阵心慌，经受一阵短暂而剧烈的“panic attack”，大约是因为死亡的阴影在睡梦中显得更加浓烈。
我急切地需要从生活中寻找到一个具有超越性的“意义”或“目标”。人生中曾经有过多少目标啊：要高考，念个好大学；要出国，拿个漂亮的学位；要恋爱，找个能满足虚荣心的女朋友；要工作，最好能名利双收……如今我需要个新的意义，新的目标——它不能太世俗，要有一些超越性；也不能太渺茫，威胁到我现在的生活。
如何走进那良夜，是该愤怒还是该超脱？有人说该向死而生，有人说今天是你余下生命的第一天。其实在走进那良夜之前，还要度过众多的长夜（或许远没有我想得那么多）。疲惫和奋进，大约就是其中的主题。在看不到尽头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之中盲目的奋进，不才是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
其实不正是从我们每个人出生的那一刻开始，那块开始倒计时的钟表就已经开启？我们在生活中只能不时听到钟表运行的滴答声，却无法读到上面的数字。青春已逝，老年还有一段距离，如今钟表的滴答声越发的响亮刺耳。在愤怒地走进那良夜之前，中年人唯有怀着或迷茫、或顺从、或愤怒、或无奈的心情，一头扎进生活的烂泥之中。
有人渴望超越，幻想飞行，在高处俯视生活的点点滴滴，却不被生活所玷污；有人在宗教中找到的寄托，把自己的灵魂完完全全地交给一位永恒且不可见的造物主；有人愿意一辈子傻傻地相信爱情，不承认爱情只是在多巴胺和性激素刺激下的幻想，而是两个灵魂圣洁的结合；有人开始寄情于艺术，愿意相信在艺术形式中隐藏着生命的秘密；有人寄托于未来，认为现今的一切问题在未来都将不复存在。
不如笑吧！当我们已经看到死亡的阴影，当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听到了死亡的脚步，朋友们，我们不如笑吧！让我们尴尬地，放肆地，强颜欢笑吧！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而不断被审视的人生则注定没法过。不如笑吧，因为生活本就无解，或者说，生活压根就不是一道考题。生活的奥妙或许就藏在轻松和幽默之中。就让我们笑着走进死亡的阴影，最终投入那良夜。
排版：小映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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