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之一里侥幸长大的人
via 段冬的朋友圈:
“为了希望而努力,因为我看见了希望”
“头痛医头,脚痛治脚,全身烂完就无药可救了。”
段冬的噩梦里,反复出现初中班主任在课堂上说的这句话。
他得的是钱林-多尔夫曼综合征,全世界范围内仅报道过 120 余例,身体表面像鱼鳞,出不了汗,“散发出腐肉的味儿”。
01
罕见病
被称作孤儿病是有原因的。各国的标准不同,据世界卫生组织定义,罕见病指患病人数占总人口 0.65‰ - 1‰ 之间的疾病或病变。
《中国罕见病定义研究报告 2021 》显示,在我国,新生儿发病率小于万分之一、患病率小于万分之一、患病人数少于 14 万的疾病被称为罕见病。截至 2021 年,我国约有 1680 万罕见病患者。
瓷娃娃、蓝嘴唇、玻璃人、木偶人、渐冻人、蝴蝶宝宝、月亮孩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每个特殊名字后面都藏着一种罕见病群体,成骨不全症、肺动脉高压、血友病、多发性硬化症、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白化病、苯丙酮尿症。
更多的罕见病因关注过少,不存在成组织的别称。
而这些名字之所以听起来“过于可爱”,2021 年中国罕见病大会发布的一个数据或可解释:目前,全球收录了 7877 种罕见病,其中 5018 种提供了发病时间——基本上 70% 的罕见病在儿童期就已经发病了。
由于过半的罕见病是遗传缺陷所致,这些孩子往往儿童时期就发病,被医生宣判无法长大。然而,在这万分之一的命运里,那些侥幸长大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02
艰难的确诊
段冬刚出生时,就是一个少见的火棉胶婴儿,皮肤如同涂过油的羊皮纸,又像是布满一层厚厚的鱼鳞。
他撑过了生命的前三个月,却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活下来:眼皮外翻,就像是睫毛往上用力提直到提不动的样子,眼角被拉伤,包不住泪水,随时感觉在哭泣。皮肤情况更严重,头发及裤脚里兜满皮屑,从秋天到春天都在开裂,写作业一握笔就会加重裂口,擦任何润肤露都感觉刺激,被老师当堂嘲骂“像只鬼”。
这基本就是段冬前 24 年的人生。
2020 年 4 月至 9 月,他在医院死磕,收治在住院区,做各项检查,肝活检,基因检测,终于认识了那个折磨他前半生的病:钱林-多尔夫曼综合征。
在活动中分享的段冬
做肌电图检查的那个时刻,于瀚洋不会忘记。2006 年,父母带着 7 岁的他从山东威海去北京的儿童医院,走廊幽暗狭长,一根长长的针扎进肉里,“电击好疼”。
起初没人觉得他生病,走路老摔跤,家里人都以为是缺钙,补点钙片就好。把医院跑遍了也没检查出来是什么病,只是肝指标偏高,是肝炎的症状。最终还是一个有经验的大夫建议:“不然去北京看看吧。”
于妈妈至今记得北京医生的话:“这个病我一看就知道了,无药可救的,活不过 18 岁,如果有人跟你说有药,那是骗子。”回威海的路上,她只期待火车“继续往前开,别停”。
于瀚洋最终被确诊是杜氏肌营养不良(DMD),这是罕见病中的“常见病”,在新生男婴中的发病率约 1/3500,患者通常在 2-5 岁发病,20 岁左右死于心肌衰竭。
2022年的于瀚洋
罕见病症状通常涉及骨科、神经、血液、呼吸、重症等多个学科,再加上医生们对罕见病的认知有限,误诊、漏诊常有,确诊很难。
确诊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ALD),轩飞前后花了 13 年时间。
这个病的官方说明是“位于 X 染色体上的 ABCD1 基因的突变,导致极长链脂肪酸的代谢异常,出现脑白质的病变和肾上腺皮质的萎缩”,简单点来说,会累及到大脑和脊髓。
2006 年,毕业 6 年的他入职新公司,打篮球受伤,跑不起来了。“崴脚”的严重性,他从 2011 年才开始正视,每年都去骨科、运动医学科、神经内科检查,甚至还接受了两次骨科手术。直到 2019 年,医生让他做基因检测,遗传科医生给他解释,轩飞才明白,是罕见遗传病。
如今拄着手杖的他清楚,这个病没有进度条,没有任何办法可逆转。轩飞只希望:“千万不要影响大脑。”
2006年的轩飞
莺莺自觉是较为幸运的那个。1993 年国内开始试行新生儿筛查,生于那年的她正好是第一批筛查出的患者,“是那个转折点”。
“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说的就是她。苯丙酮尿症(PKU),因代谢障碍无法摄入含有蛋白质的食物,母乳也不行,只能食用特殊定制的“特食”“特奶”。如果摄入高蛋白,会堆积在血液里对大脑有损伤。
大部分人没有那么幸运。
“40% 左右的罕见病患儿都曾被误诊过至少一次,从症状刚刚显现到最后确诊,可能需要经历 5-10 位医生。每年新增的罕见病患儿超过 20 万,一个患儿的不幸所产生的影响至少会波及 6-7 人,30% 的罕见病儿童生命不会超过 5 岁。”在 2021 年中国罕见病大会上,天津市儿童医院院长刘薇这么说。
03
被改变的人生
“ 1999 年有个机会,上海市要按 1.5% 的比例,定向招录残疾人公务员。报考这个岗位的二十多个人里,只有我一个人两门笔试及格,但最终倒在了面试关。”
老周至今有遗憾。1996 年他毕业于法律专业,就在前一年,国家出了规定明确要求法官身体健康。班里多数同学都进了法院,他进了企业。
血友病患者,又被称为“玻璃人”,遗传性凝血功能障碍,终身具有轻微创伤后出血倾向,有时没有明显外伤也会发生“自发性”的出血。
26 岁那年,老周膝盖破了,发低烧加大出血,在医院血液科躺了四个月,又养了七八个月,才慢慢开始走路,装修公司合同结算的工作丢了。他在残联登记了名字,过了好久收到一次面试机会,去大超市做文员。
王芳从小被同村孩子追着喊“牛眼睛”
罕见病对王芳人生的明确改变,来得更早些。
从小,她额头上的红色印记就十分明显,全身多处“牛奶咖啡斑”,母亲、大哥、二哥皮肤上都有这个斑的症状。
6 岁时,妈妈自杀离世,15 岁时,二哥因脊椎侧弯住进医院,刚上两年学的王芳去医院照顾哥哥。两年后二哥离世,她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是健康的,为什么是我?”灰暗的人生让她一度想到结束自己。
20 岁那年,王芳确诊神经纤维瘤 I 型。
相比于 II 型影响中枢神经造成的失聪、失明、失衡等系列问题,I 型主要影响外周神经,会影响皮肤、骨骼、压迫视神经等等,每个人不确定因素极大。I 型中又分从状和多发,如果丛状单个肿瘤大,部分患者容易恶变。除了不会失明失聪,无限制生长的丛状肿瘤和 II 型没区别。ll 型和 l 型恶变丛状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离世。
“为什么是我”的念头反复升腾,王芳从安徽老家出走到南京,去饭店干洗碗干配菜。
“你不能再待了,像个老鼠屎一样,会带坏我一锅粥的。”老板赶她离开饭店时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她。
参与希有女孩(罕见病女性乐团)的莺莺(左三)
而莺莺自出生起到现在的人生,与苯丙酮尿症(PKU)的研究进程牢牢绑定。
她通过基因筛查确诊苯丙酮尿症时,国内对这个病的相关资料几乎为零。遇到把 PKU 治疗课题带回国的程瑞冠教授后,莺莺的所有治疗档案都留在医院,成为研究病例。
医生们都认识她。遇到相同的病例,医生总会跟病人家属说,你们去联系莺莺一家。
04
自助与助人
“助人者自助。”成立 LSM 互助会的段冬,这样解释他的使命感。
他心里始终有个坎。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被父母接回身边后,他想给家里帮忙,被路人看见天生泪朦朦的脸,受欺负的样子。父母吼他:“赶紧去旁边玩!”
“我想付出,但父母不让我付出,他们不接受。”奶奶离世后,他在 17 楼窗户旁站了很久。
意料之外,第一份工作的领导对他格外照顾。那个中年人在饭桌上的话,他记在心里:“我不奢侈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我只希望别人提起你这个人,只会竖起大拇指说不错。”
段冬开始组建 QQ 群,找到 60 多个病友,他查询所有的饮食疗法文献,试图验证疗法是否可靠。“如果我没有了,这个病在中国的研究就没了,都没患者了。”
段冬跨过心里的坎,试图跑过时间。
王芳成为泡泡家园会长
2018 年 5 月,国家卫生健康委等五部委联合发布《第一批罕见病目录》,首次明确 121 种罕见病。2021 年末,获批上市的罕见病药物有 60 多种,被纳入国家医保目录的为 40 多种,涉及 25 种病。
研究资料缺失,无药可用,是大部分罕见病患者的现状。
王芳曾经进过病友群,“总感觉负能量太重”,她退出了。直到第二次碰到泡泡家园,看见“自救”两个字,她才再次进入。从此与公益结缘,在这里才知道自己患的是罕见病,从过去的“放过自己”到完全释然。
泡泡家园神经纤维瘤病关爱中心注册于 2019 年,是全国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 NF 患者组织,联系到全国 1 万多的病友,登记在册的有 3000 多人。
如今,王芳成了泡泡家园的会长,联络病友,协助研究员和药企攻克。她本人正在参与一款临床用药实验,周期两年。
于瀚洋在写作中
12 岁没法上学后,于瀚洋回到了家。胳膊变形,肌肉萎缩,只有手指头可以动,索性就把手机搁在桌面上,让父母把他手臂提上来,在大人眼皮底下结结实实玩了好几年游戏。
于妈妈没有催。早晚两次,每次半小时,从 2006 年确诊后每天坚持给他按摩肌肉,扶着他看楼下跑来跑去的小孩子。
于瀚洋在趴窗口的那一刻,想好好活着。
试过做微商卖鸭蛋后,于瀚洋开始写书,每天固定 6 小时,完成了 16 万字的《梦想与希望》。自传没有出版,但他开启了自己的公号“若素的说”,每个月收到稿约。
老周的自助来得更直接,家附近有个批发市场,他就开残疾车代步,给人家配送办公用品。为了联系到更多客户,他给区政府写信求助,得到了回应。
老周成为得力文具的经销商
莺莺的自助与助人,伴随了她的整个成长。
苯丙酮尿症患者吃的蛋白含量低的东西,包括三个类型:特医奶粉(可摄入蛋白质,但不含苯丙氨酸)、特医米面(以淀粉原料压制出)、蛋白含量低的果蔬。特医米面的价格是正常米面的 5-10 倍,特医奶粉则是正常奶粉价格的 5-10 倍。
因为费用高,莺莺妈妈从她小时候就四处跑,打听哪里有特食、特奶。到了高中阶段,面对特医奶粉仅向 18 岁以下患者有报销的政策,莺莺更是自己出去谈判。
她成了上海地区 PKU 患者群体与有关部门沟通权益的那个人。
05
困境
作为中国的第一代互联网人,经历过两次创业,轩飞目前是亮点连接罕见病关爱之家的发起人和负责人。
“做一家公益组织比同时开两家公司还难。”在轩飞的观念里,相比慈善关注个体,公益更关注群体,帮助改善他们的整体生存境地。
轩飞的组织链接到了 700 个患者家庭,日常有许多细碎工作:早期提供就医指南,其次帮病人看确诊的基因报告,分析家族里是否还隐藏着病人,帮助患者建立面对生活的信心。
2021 年夏天,轩飞和病友、病友家属启动了一场“罕见病万里行”,走了 17 个省市,采访了 22 组患者或家属,及 6 组医学领域的专业,以推进这个病在医疗界的认知度。
最难的事,是 NGO 的注册审批下不来,他的亮点连接“至今还没有一个名分”。
王芳在泡泡家园的日常工作
因为疫情的原因,王芳的泡泡家园在去年 10 月份要做的一个线下会议,无限延期。
莺莺们的困境则更加具体:大年龄段的 PKU 患者从今年 4 月份面临断药断食。
《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注册管理办法》规定,2019 年 1 月 1 日起,在中国境内的特医食品,必须取得特医食品注册证书。
这一规定虽然结束了特医食品缺乏标准、规范的情况,但药厂一样贵的前期设备、产品上市需要经过一二三期临床,算起来超过 500 万的投入,令国产厂家不敢提交注册申请。
只有进口品牌纽迪希亚的奶粉拿到了特医食品证。疫情之下,这条线几乎断了。
莺莺和她的伙伴们正在牵头和品牌方谈判。
程瑞冠教授给莺莺一家的照片
成为万分之一里侥幸长大的人们,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力量。
去年,在外企工作的莺莺加入了希有引力,这是几个罕见病女孩成立的患者组织,致力于搭建更合理的规则,帮助更多患者融入社会。用发起人慧慧的话说就是:“我们哪里只是病人,我们明明是一群聪明、勇敢、充满光的普通女孩呀。” 莺莺还成了乐团“希有女孩”的主力。
再提起小时候,她分享了一个故事:
“那个年代没有更多资料,我爸妈去图书馆查都只得到一句话,几乎崩溃:PKU 患者会有鼠尿味、智力低下。
程瑞冠教授带给我们一张照片,里面是当时德国的 PKU 患者,海涅博士。我爸妈其实就是靠这张照片支撑了所有的信念,向着一道光,摸黑过河。
如果没有它,可能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在王芳“不做规划的人生”里,她的努力方向就是让泡泡家园“尽早不做本职”,那意味着已经有药可医了。目前因暂时无法开展线下活动,泡泡家园正在和其他机构在做线上等患者服务工作。
轩飞高兴的是,肾上腺脑白质营养不良(ALD)终于有了中国第一个入脑的基因实验,通过很长的针,穿透大脑皮质,把基因药物注射到大脑的相应位置。
“全世界没有参考资料,未来是一片空白,需要自己来补齐”,段冬始终怀着这样的使命感。闲暇时,他会约那个点醒他的忘年交一起喝茶、钓鱼。
老周的代步车清闲了许多,几个熟客的订单都在,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于瀚洋以笔名“若素”保持写作,被判定活不过 18 岁的他,“赚了 5 年,医生说的话不等于命运”。
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感谢希有引力及以下组织提供采访帮助
编辑 - 杀手
- 推荐阅读 -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