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怀念香港流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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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粤语流行曲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某个年代听感觉是这样,之后某个年代重新再听,总能发现它新的意义。
大家经历过疫情,都感觉到香港曾经有非常好的一面,想从粤语歌曲找回那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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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付子洋
责任编辑|李慕琰
近期,以香港流行音乐为主题的音乐节目《声生不息》热播,唤醒无数70—90后的青春。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黄金年代,粤语金曲风靡亚洲。最近冯应谦和朋友们聊天,发现无论是当时尚未出生还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在重新发掘粤语歌的价值。
冯应谦是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亚太研究所所长,也是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他专长流行文化研究,尤其在华语流行音乐领域颇有建树,出版过《歌潮·汐韵:香港粤语流行曲的发展》。
他穿梭于内地与香港之间教学,发现自2010年以来,粤语流行歌在内地的传播几乎有一个空白期——他接触的学生,大多没有听过粤语歌;而年长一辈的老师,记忆还停留在1990年代,对于现在的粤语歌了解不多。
从2000年以后,他几乎每年都去北京参加音乐颁奖礼。据他观察,最初那些年常有粤语歌获奖或表演,2015年之后几乎没有了,“所以我觉得内地观众听到粤语歌的机会很少”。
而在香港,面对韩流和欧美音乐的冲击,本地音乐的价值也一度被忽视。“这段时间他们重新发现,原来咱们有非常好的宝藏,有一些艺术水平很高的音乐。”他说。
不过,粤语歌从没有在大众视野里完全消失。盛产神曲的短视频平台里,近年来出现了众多“假粤语歌”——内地音乐人创作的《野狼Disco》《大风吹》《不该用情》等网络热歌里,许多都有不按粤语声调、咬字不太标准的“散装粤语”。
音乐博主耳帝在微博里说起《千千阙歌》这样的经典,“曾在卡拉OK里流传,在喝五吆六的大排档间流传,在八九十年代内地对香港那座现代繁华都市的向往中流传”。多年后他第一次去往香港,坐出租车路过高而密集的楼宇,望着人影晃动,车上突然响起《千千阙歌》,“想起这万家灯火,每一户人家在住进这高楼前,都难免有一部血泪史……这里面得有多少心酸奋斗、失败成功、聚散离合、苦辣酸甜的人生故事”。
东方之珠的光辉与繁华,在几代人的青春记忆里留下烙印,我们好奇,青少年时期听的流行音乐,如何影响了中国人的情感结构,使得数十载后旋律再度奏响,情感又泛起涟漪。黄金时代的娱乐工业体系变迁后,如今的香港音乐又有怎样的创作生态?
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与冯应谦的对话。
“有一种中国文化的根”
南方周末:《声生不息》等节目称呼香港流行音乐为“港乐”,过去我们惯常的用法是粤语歌或者广东歌,“港乐”这种说法是否准确?
冯应谦:在学术界,究竟如何称呼来自香港的流行音乐也有不同意见。我个人觉得,“港乐”理论上是比较准确,因为我们的确是指来自香港的流行音乐。不过,日常生活中,这个叫法十分奇怪,香港居民不会这样叫香港流行音乐。上海是中国内地流行音乐的发源地,但我们不会说“上乐”或“沪乐”。我自己在著作中,讨论具体歌曲时会用“粤语流行曲”,但如果是一般讨论,我是写“香港流行音乐”。事实上,香港有不少英文填词或以普通话唱的流行音乐,不一定是粤语。
南方周末:最近这波怀旧潮,唤起了很多80后、90后的青春记忆。这一代人对于爱情、挫折、友情、奋斗等问题的理解,似乎都在潜移默化中被粤语歌塑造。你说过粤语歌其实不只讲爱情,它还会讲些什么话题?
冯应谦:最近也有一些人跟我谈这个问题,你刚刚说的绝对是对的。我很多朋友当年还是青少年,现在已经是中年,他们听粤语歌的时候,都以为里面只有爱情,青少年讲讲爱,很简单。
有一个朋友跟我谈,最近听了一首歌曲,原来1970年代开始,不同年代的粤语流行歌里都有讲子女和父母感情的曲目,而且成为经典。在香港,父亲节、母亲节,这些歌都会重新拿来播。从1970年代的陈百强到后来的容祖儿,都有讲亲情的粤语歌。其实它们为什么流行到现在?因为里面有一种中国文化的根。
讲个人奋斗的歌也是每个年代都有,比如很多内地人移民到香港,本来是草根,慢慢努力、上进、工作、成长,这种歌曲永远都适用。香港有一种formula(公式),一个歌手出一张CD,CD里可能主打都是爱情歌,但是它总有一些讲父母感情、亲情、自己的欲望、自己的奋斗,还有自己的思想。商业的运作都是把第一、第二首主打歌唱出来,在电台上等播出来,后面没有重视。现在节目很好的是,把这些被遗忘的歌重新唱出来。
南方周末:你提到这些歌里“有一种中国文化的根”,具体体现在哪里?
冯应谦:我觉得有两方面。从音乐方面,很多中国的旋律和节奏。最流行的歌手,比如说电视上经常看到的林子祥、容祖儿、王菲,他们除了欧西流行歌,都有一些很中国小调感觉的歌曲。
第二就是价值观问题,譬如说我们要重视家庭,人生的意义、奋斗,要对大家友好相待。当时很多填词人都是读书人,大学毕业,本来是老师,所以他们很多都有很好的价值观,把自己的价值观写在里面。包括还会有一些中国哲学的内容,探讨人生的路怎么走,这种歌挺多的。
南方周末:你认为一个人青少年时听的音乐,对他的情感结构和人生的认识会产生什么影响?
冯应谦:一般人不会意识到所谓的集体回忆——这种集体回忆可能是1990年代听某一个歌手,原来他们唱的歌曲,会影响我们后来很多人生的决定。
我在内地教书的时候,经常举一个例子,周杰伦《蜗牛》这首歌,很多人都会听,而且成为教材。内容大家非常认同:大家都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走,再慢慢成功。你慢慢成长以后,发现原来没有捷径,都要慢慢读书、读大学,根据传统来做,才会成功。当你走过以后,再去听这首歌的时候发现,其实对于人的心理影响挺大的。
1970年代,香港很多市民都听许冠杰的歌,到现在每年还拿出来播。因为1970年代香港人的生活非常艰苦,家里经常几天都没有水,每天打工十一二个小时才能养活自己,经济没有那么好,每个人要经过努力才能慢慢成功。的确到现在,四五十岁的人都是听这些歌长大的,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了。他们现在听这些歌,发现原来这些歌意义非常大,当时没有反思,歌词语言这么重要。
所以我刚刚说,粤语歌里有很多人生的精神,也有一些非常传统的中国文化,都值得我们去慢慢理解。
香港歌手杨千嬅在音乐综艺节目《声生不息》中演唱。 (视觉中国/图)
“当年的粤语流行曲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南方周末:当时粤语流行歌是如何进入内地的?
冯应谦:1990年代以后,香港歌手可以去内地演出,在一些电视节目里出现,有一些和观众见面的机会。内地慢慢有一套比较完整的制度,通过引进版号,香港的唱片能够进入内地市场。很多香港粤语流行歌、歌手都是国际唱片公司的,比如华纳、环球,他们都和内地很多发行商建立了关系。
当时发行已经是1990年代后,香港最红的流行歌手都是从1980年代开始(红)起来的,我最早去内地,发现观众还在听1980年代的粤语流行歌,有一些时差。2000年以后,差不多能够同步发行了。
香港歌手发现内地市场需求挺大的,慢慢也转去唱一些普通话歌。比如四大天王,他们既有粤语歌曲CD,也有专门针对内地市场的普通话流行歌曲。后来到2010年附近,就越来越少了。
南方周末:你1990年代就来内地看过香港歌手的演唱会,当时是什么感受?
冯应谦:2000年以前更多是叫演出,而不是个人演唱会的概念。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后,除了引进香港歌手演出,还引进了欧美歌手,来的都是偶像。普通民众能够跟偶像见面,每一场都很轰动,媒体上很多新闻报道,电台都在讨论。
2000年以后,个人演唱会比较多,每个歌手轮流做巡回演出。2000年以前内地演出门票跟香港差不多,后来变得越来越贵,2003年左右,一张票大概一千块钱。我在内地看过的演唱会里,之前最有名的可能是谭咏麟,后来也听过容祖儿,他们已经开始用普通话唱很多歌,当时人们以为内地市场都喜欢听普通话,越来越少唱粤语歌。现在我们经常看到一些音乐节目,(发现)原来粤语歌挺好听的。
南方周末:为什么当时粤语歌会在内地流行?
冯应谦:1980年代香港流行歌很多是改编,原来是日语歌、欧西流行歌,除了中国传统元素,也结合了很多不同的东西方音乐元素。所以从流行的角度去看,他们比较容易吸引青少年观众的耳朵。2000年以前,内地也有自己的唱片公司,它们也发行了很多流行歌曲,但是风格跟香港的粤语歌还是不同的,它没有跟全球不同的音乐元素结合。现在不同了,现在内地的音乐类型非常多,摇滚、hiphop等等,已经慢慢跟国际接轨了。
南方周末:粤语歌的很多经典名曲,比如《海阔天空》,到今天还在传唱。它为何会有这样的生命力?
冯应谦:现在很多内地年轻人知道《海阔天空》,赋予了它不同的意义。Beyond是香港乐队的经典,Beyond成名的1980年代,就是谭咏麟、张国荣、后来听王菲的年代,主流是偶像歌手,不是每个年轻人都会听乐队,喜欢听乐队的都是比较前卫的人。现在乐队反而是主流。
当年听《海阔天空》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一种新颖的流行音乐,没有去考究什么内在的意义。我反而想说,当年的粤语流行曲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某个年代听感觉是这样,之后某个年代重新再听,总能发现它新的意义,这就是香港粤语流行曲的艺术价值。
能够做到这方面,它的内容不是随意写的,无论是爱情、学习、工作,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都是历久常新、永恒不变的事情和道理,香港粤语流行曲就是能把这些价值留下来。
南方周末:关于最近的“怀旧潮”,有乐评人谈《千千阙歌》,香港万家灯火的景象、小人物的奋斗和辛酸,都通过歌曲传达出来了。
冯应谦:你刚刚说万家灯火,过去香港到晚上12点,满街都是人。大家经历过疫情,都感觉到香港曾经有非常好的一面,想从粤语歌曲找回那种感觉。包括电影,现在香港电视台经常重播1990年代的香港电影,才发现原来有过非常光辉的时代。我们刚刚才度过疫情,希望慢慢回到当时的经济和美好。
南方周末:这几年内地短视频流行,出现了很多“假粤语歌”,甚至有人开玩笑说,现在东北有一个粤语歌生产基地。你有没有关注到这种现象?
冯应谦:我其实没有听过很多“假粤语歌”,只听过几句和它们的歌名。我感觉它们都没有真正粤语歌的感觉,真的没有。为什么他们会用这种香港粤语歌(的元素)?可能是香港的流行音乐有一种艺术性。这种元素第一跟香港音乐的背景有关,从1970年代开始,香港的粤语歌在亚洲不同地区十分流行,粤语歌代表一种中国流行文化在亚洲区的光环。第二,跟香港作为一种中西文化的结合和交汇有关,别人总能够从歌曲里吸纳一些先进的概念等,体现一种非常文明的精神状态。因此,他们会利用上述的概念作为宣传,但实际上并没有粤语歌的感觉,因为时与地不能重复。
南方周末:东北现在有老工业基地衰落的背景,那代人可能少年时看古惑仔电影,歌里有一种香港想象的情绪。
冯应谦:这种想象有一种象征意义,其中有很多代表性、符号性的东西,能代表中西结合,能代表非常文明的程度,比如香港经济繁荣状态等等。这种符号性,我觉得你问每一个歌手、填词人,他都不可能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可以举很多案例,比如香港的歌曲都比较包容,以前王菲唱过流行的爱情,也唱她和女儿的感情。所以你要发掘什么美好的元素,从爱情到人性,还有社会的状态,全都能找到。
Beyond乐队成立于1983年,创作出《海阔天空》《光辉岁月》等经典歌曲,至今传唱。 (视觉中国/图)
“对现实很快的反映,这种歌曲越来越多”
南方周末:你提到从2010年以后,香港本地音乐在走向衰落期,没有受多少重视。
冯应谦:跟香港整个娱乐行业有关系,其实以前比较流行的歌曲,很多是从电影、电视剧中来的,后来整个电影工业、电视剧工业、唱片业都不景气。
我觉得有很多原因,第一韩国的韩流影响很大,第二是娱乐数码化。现在香港年轻人都喜欢听spotify(流媒体音乐平台),内地听QQ音乐等等,他们有自己的选择,能够从App平台上选择自己的音乐,传统媒体对他们影响力很小,而之前粤语歌影响力主要是靠媒体。年轻人的消费模式改变,我们香港娱乐业没法追得上他们的兴趣和喜好。
跟内地比较,内地最近十年,网络和手机平台都非常流行。比如有了QQ音乐和网易云音乐这些平台之后,内地无论是独立音乐、小众音乐还是主流音乐等等,都能够很好地吸引部分人的关注。但是香港缺乏这种平台和载体,粤语歌曲能够在哪里播出来、让青少年听到,这是一个问题。
南方周末:你以前谈到过,现在粤语歌的年轻创作者的表达更加多元了。从工业生产体系来说,现在的粤语歌和1980-1990年代的商业模式有什么区别?
冯应谦:工业其实有挺大改变的。1980-1990年代的香港流行歌曲,全部是经过大的唱片公司经营,他们有很好的规划、很多填词人和很好的配套,主打歌都来自唱片公司。而且他们通过和若干媒体高度合作,打造了一些偶像,都是通过一个中心,经过他们的选拔,才能够走出来。当时很多有音乐才华的人都是把录音带寄到公司,希望有人听到他们的歌,让他们进入这个行业。所以以前是一个高度集中的行业,你要进去不是那么容易的。
后来香港流行歌曲经过几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其中第一个是本土化,我们不需要太多西方、日本的旋律进来,希望能让本地创作比较多,吸收很多本地有兴趣做音乐的人进来。等于慢慢扩充了,只要是好的音乐,都能够慢慢进去这个体系里。现在又不一样了,大概2010年以后,很多歌手不再依赖唱片公司,不需要被打造成偶像,他们都有自己的班底,比如有自己的填词人、自己的理念、自己创作。
南方周末:现在的创作者都在关心什么问题,创作生态是怎样的?
冯应谦:现在有了社交媒体,香港最近一轮比较有名的歌手,以前都是唱街头音乐、本来在Youtube里面播的,整个工业已经慢慢从中心扩散到去中心化了。而且因为去中心化,很多人可以自己填歌词。以前的填词人都有很高的知识水平,语文能力很强的,他们填的歌词有一套很高度集中的价值观。而现在每个人可以寻找自己的兴趣,填词人也比较年轻,词的内容适合他们自己的年龄层。还有一些从国外回流香港的年轻人,他们带来了一些自己的价值观。现在填词的内容扩展了很多,来自不同年龄层和不同地方。
现在很流行一个概念,“文青”,文青歌手唱一些很清新的歌,比如讲自己的生活状态,整个歌曲里没有什么内容,很随意。也有一些看见某个现象,比如现在疫情很严重,产生了感受,就填歌曲,都是对现实很快的反映,这种歌曲越来越多。
香港很多歌曲都以香港的地名或街道命名,非常本土,比如很有名的《喜帖街》,或者我以前每天经过九龙的山林道,谢安琪就有一首歌叫《山林道》。我以前住在港岛,所以对Twins的《下一站天后》这首歌分外有感情(注:港岛有“天后”站)。如果外国人看到香港歌曲的名字,会觉得很奇怪。这是一种香港流行音乐的特色。现在有的歌,写九龙塘很小很小的一条街,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他没唱之前,大家不知道这条街在哪里。还有关于环保的歌,不同种类都有,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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