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寄语 | 郝铁川：做一个坚定而理性的法治现实主义者

亲爱的2022级毕业的同学们：

当我提笔和你们话别时，因为疫情肆虐，我已困居沪上斗室，足不出户，将近两月。在平生第一次经历的这样炼狱般的日子里，我把反复思索的一个问题的体会，与各位作一分享。

人类有岁月静好和严重危急两种生活状态，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后一种。这两种状态下的公民权利义务存在明显的不同，岁月静好时期，无疑要强调权利优先、义务其次；但危急状态下却是要强调义务优先、兼顾权利。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呢？因为危急情况发生后，公共秩序、公共安全、公共利益、人类整体生存遇到了挑战，任何社会个体都不能克难攻坚、独善其身，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集体的统一行动，来应对重大突发事件，尽快恢复岁月静好。因此，此时的社会个体需要减少、限制一些自己的权利，增加一些新的义务。这一变化，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等法律法规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岁月静好和严重危急两种生活状态下的权利义务关系的变化，要求我们不要把社会正常时期权利优先的法治理念，简单地沿用到疫情这样的危急时期，不要犯法治浪漫主义的错误。什么是法治浪漫主义呢？它有两个特征：一是认为法治对社会问题可以包治百病，从不失效；二是法治浪漫主义认为它有一个模式，可以穿越古今，横跨宇宙，均可适用。而事实上，人类社会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丹妙药。一方水土一方人，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因此，谈恋爱是浪漫的，结婚却是现实的。我们不要做一个法治浪漫主义者，而要做一个坚定而理性的法治现实主义者。

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战胜疫情的关键是科学而不是法治。法治只能规范已知的东西，而病毒的运行规律往往是未知数，法治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听取科学家的意见，科学家往往又会百家争鸣，所以最后只能靠政府的判断和决定，这和正常时期人大开会决定、政府负责执行、司法和公民进行监督的法治程序有很大不同，政府的权力要较平常超前和强大，即使出格，可能只有到了平息疫情之后方可“秋后算账”。

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由于我们对病毒的一时不甚了了，有些人会无知者无畏，对克减自己权利的必要防疫措施不理解、不配合，固执己见，脱离集体，独往独来，但此种行为可能会给众人闯下大祸，所以，情急之下，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可能会有伤大雅，但我理解这在当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最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自己的敌人的。”在重大突发事件降临时刻，一些人的愚昧是非常容易出现和横行的。

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战胜疫情是需要强大的财力来保证的，但我国地域辽阔，经济社会发展很不平衡，经济欠发达地区受财力限制，不能马上提供抗疫的设施和人力，因此，采取的抗疫措施可能会像农业社会那样简单“粗暴”，当然这是不对的，但又是无可奈何的。我在地方工作过，在一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紧要关头，只能噙着泪水，采取非常原始的办法去应急。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愿意普度众生？但我们能做多少事情，不是取决于我们的菩萨心肠，而是我们的客观条件。

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重大突发事件的到来，犹如一场战争的到来，敌情瞬息万变，我们则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容不得我们踱着方步、慢慢思考，就必须跟着政府的战车南征北战、东冲西杀。所以，西方有这样的法律谚语：“枪炮作响法无声”，“紧急之时无法治”。

虽然在这里我似乎更多地在为政府分忧解难，但并非完全放弃了我们监督公权的法律人的天职。在重大突发事件从天而降、公权率先抵挡之时，法律人监督公权的主要尺子就是比例原则，这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第11条所规定的：“有关人民政府及其部门采取的应对突发事件的措施，应当与突发事件可能造成的社会危害的性质、程度和范围相适应；有多种措施可供选择的，应当选择有利于最大程度地保护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权益的措施。”我们依据这把尺子，可以及时地向公权机关提出批评建议，事后还可以提出诉讼等权利救济措施。

我上面表的这些意思，其实就是我三十年前在《法学研究》发表的一篇文章说过的话：“极而言之，愚昧无法治，贫穷无法治，乱世无法治”。大家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市场有失灵的时候，政府也有失灵的时候，难道法治就没有失灵的时候？我们既要做一个坚定不移的法治信仰者、实践者，但也要理性地掌握它的局限性，必要时退后一步，给其他治国工具提供舞台，而不能对法治“糊涂地爱”。

同学们，我为什么在毕业之际和你们说这些话呢？这是因为你们几年来在这里学到了很多法治理念，很可能将以法治知识作为自己的谋生手段，但你们恰恰不了很了解法治所要调整的真实的社会关系，你们很可能还生活在法治理念知识的海洋里，还没有上岸登陆，真正开始漫漫人生路。同学们，真理有时是带刺的玫瑰。我上面的这些话，也许你们不爱听，但我作为一位经历过一些风雨沧桑的老人，又觉得必须说出来，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们！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亲爱的同学们，我把别离的万千伤感，浓缩为一句话：衷心地祝你们一生平安、快乐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