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1995年的「血」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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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3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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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大头费里尼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费里尼，本名王海，文学作者，著有《上海私家记忆》。

文｜费里尼及读者集体创作

昨晚临睡前惊觉：1995年对于我个人应该是一个「生命浓度」非常酽冽的年份。昨天的推送1995，申花球迷将白色枕头扔进滚滚长江｜八部半上海编年史之三过多偏重于足球之于上海在那个时代的意义，其实在1995年在我身上在这个城市里还发生过一些值得书写的时刻。

我将之命名为：1995年的「血」与「沙」。

1995年2月底的一天，我的拷机响了。我大学同学也是劳动报同事徐伟呼我。徐伟个头清瘦容貌长年愁眉不展其实内里是个逗逼。我俩一起进报社，之前他在刚成立没几年风头正健的东方广播电台实习，是非常辛苦的那种早班编辑岗位。神奇的是，进报社后他继续在东广早新闻干活。一连好几年，据说工作从未出过差错。

我回过去，电话那头传来和他容貌极其吻合的忧愁的嗓音：安琪死特了（插播一句，上海人在说到一个人的死讯时的第一反应是脱口而出「死特了」，纯客观描述，并无不敬）。

我顿时愣了好几秒，问：啥原因？听讲是煤气中毒。

1990年代的电台主持人是妥妥的青少年崇拜的文化偶像。他们是最新流行文化尤其是流行歌曲的无可替代的推手。如果再加上一点似是而非的情感鸡汤的调剂，很容易收获年轻人的仰视。1991年我读大二那年，电台主持人滕佳意外去世，已经在年轻人中引发巨大震动。仅仅4年，以《阳光列车》和《你的故事我的歌》等栏目俘获无数听众的安琪又遭意外。

安琪原名王莹，在1992年考进东广之前是华山医院的一名护士。

毕竟长大了几岁，不像4年前只晓得悲痛，我马上向徐伟要了电台领导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很客气，表示事情属实，电台正考虑如何向听众传递这个消息，但自己的电台报道自己主持人的意外事件总归有些古怪，既然兄弟新闻单位知道了，索性你们明天见报，电台在当天早新闻报纸摘要中予以播出。

电话采访很顺利。次日消息通过电波传遍上海。

我的朋友陆先生当年是安琪节目的忠实听众，经常拨打电话进去和安琪闲聊，大部分内容并不在节目中播出，所以节目的编辑和陆很熟。1995年2月的一天，他忽然接到编辑的电话，接进晓林和另一名主持人的节目中聊了几句。那期题目的主题是赵传的《我终于失去了你》。编辑没和陆先生说具体原因。直到次日他才知道，前一天正是安琪去世的日子。

根据后来报章陆续披露的细节，说是安琪男友出事当晚去过她一个人居住的房间，但没敲开门。第二天邻居闻到煤气味冲天报警，破门后悲剧已发生。浴缸内有蓄水，水上毛巾漂浮，墙角取暖器橡皮管脱落，一只暖水瓶摔倒在地。安琪的拷机里满是男友前晚呼她的信息。

安琪和她的声音就这么犹如羚羊挂角般消失在上海的夜空。

20年后，在一次饭局上，我坐在当年我电话采访过的电台领导旁边。当知道我就是那个采访安琪死讯的记者时。已经退休的领导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玻璃镜片在水晶灯的映射下泛出冷峻的光。

有种闲话，侬听过算数，反正现在讲讲也无所谓了。领导叹了一口气，撂下手中的筷子。当年我们是对安琪的去世持有异议的，其实当天（此处删去400字），所以，侬懂吧，我们组织上是建议再深入调查侦破一下的。

后来呢？后来家属不同意动遗体，伊拉坚持，其他人还能讲啥。

1995年的冬天漫长而阴冷。安琪去世是在2月23号这天。五天后，在五角场翔殷路的一个居民小区内，发生了著名的「228案件」。本文题图是如今中环五角场段的鸟瞰，沿着照片上的飞碟一路朝东即达翔殷路，案发小区的对面，就是二军大。

我当时对口跑杨浦分局，平日和小警察混得很熟，第二天就有人给我线报，还告知了现场办案就在海军医学研究所里边。我少年时代就混迹五角场，对各兵种机构所在熟门熟路，当天顺利摸到现场，办案的阿舍已经挤满院子。当时就拽住刑队队长一通采访，基本搞清楚状况：

2月28日傍晚，施先生去妹妹家找父亲，当天中午父亲去妹妹家一直未归。到了妹妹家，里边有灯光透出，但是敲门不开。施先生折回，半小时后再度上门，发觉屋内灯光已熄，预感不妙，破门而入后发现68岁的父亲，38岁的妹妹施慧和10岁的外甥女均倒在血泊中。

施慧的先生当时在澳洲留学，疑犯据勘查在屋内待了8-10小时，杀人手法利落，除了在卫生间马桶留下一只脚印外未留任何痕迹，临出门疑犯还纵火破坏了部分现场。屋内财物未见遗失。

现场有目击者。下午五时，施先生外甥女的女同学到她家送书包，一个操沪普口音的男子开门。女同学问：**哪能没来读书？男子回答：伊生毛病了。此后因为有事，女同学居然下楼后又折返了一次，前后两次见了疑凶。

队长和我讲，最惊险就是女同学这一幕。据推测如果不是疑凶顾忌楼下或有家长等候，可能同遭厄运。「228」案件的详细过程可以点击我去年写的文章费里尼五角场刑案回忆中的一个今天破案了|八部半

上海当时最出名的刑侦专家铁路公安局的张欣听取目击者的描述后画出了疑凶的模拟像。我当即向警方索取，几天后刊登在报纸上。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的报纸第一次刊登疑犯模拟画像。

案件至今成谜。当天我采访回报社，向我当时的部主任上海滩政法名记人称「胡大」的胡大汇报经过。伊刚从法国白相回来，一身阿玛尼西服笔挺坐在水曲柳的办公桌后边，沉吟片刻，讲：格种案子，破案黄金期最多三个月，过了没花头就没花头了。真的。

警方甚至越洋赴澳洲找过被害人的丈夫调查。施慧的丈夫几年后回国还在报纸发过高额悬赏，似乎还特意做过一个悬赏的网页，希望能够尽可能长久地维持获取线索的希望。几年前我企图登陆过那个网页，发现已经打不开了。

2018年10月，已经是公安部一级英模的张欣因病去世，年仅58岁。他35岁那年画的疑凶模拟像我在2013年的时候还去上海图书馆翻馆藏旧报重新审视过。

一个普普通通的男青年，在已经发黄的新闻纸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我想起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的结尾。警探宋康昊在一起凶杀悬案过去17年之后偶然经过案发现场，他弯腰朝当年发现尸体的水渠望去。旁边一个小女孩说，不久前也有一个人和他一样弯腰张望。小女孩好奇地问：你看什么？男人回答说，很久之前在这里做过一些事情，所以特地回来看看。

宋康昊睁大眼睛：他长什么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呐。

就像我面前已经接近草纸色的这个男青年一样普通。

1995年3月15日，我对口条线的长宁分局再出意外。巡警王伟在中山西路拦截一名非法营运的残的时，遭车手拖行，后头部撞击马路护栏后不幸去世，年仅21岁。前一年王伟刚从工厂考入分局担任巡警，平日工作十分认真负责。

王伟家在中山公园对面的一大片棚户区内。当然此地的棚户区还是比虹镇老街那样的略好。我的大学同学王俊华的家就在这一片，大学时我们成宿在他家打麻将看录像，所以对地形很熟悉。第二天我去王伟家采访，见桌上的遗像前整整齐齐摞着一叠书。我走近看，是一套金庸全集。王伟父亲悲伤地告诉我，这是儿子生前最爱看的书。

没多久案件开庭。我去了现场。被告是在沪谋生的外地人，还有老母雏儿和妻子需要养活。被告的辩护律师讲，当天他已经被警察罚过一次，交了50元，兜里实在没钱了，看到王伟拦他一时心慌，加上王伟的手正好卡在他的刹车部位，所以没办法制动，于是脑子一乱就带了人一起朝前窜。

不予采纳，当庭宣判：死刑。听到结果大家一阵嗡嗡嘤嘤。散场，我拉住分局巡警队的队长问：侬难能看判决结果？队长苦笑了一下，咕哝出一句：稍微重了一眼眼。

多年后，在一部讲述这个案件的像素成渣的纪录片中，我看到自己削瘦的身影从听众席上一闪而过。

王伟比我小四岁，活到今年的话正好虚岁五十整。事发几年后，他家的棚户区被拆迁，如今所在是单价非常之昂贵的小区「凯欣豪园」。

衣品极为讲究的「胡大」也去世20多年了。他花白头发骑在霸伏上呼啸而去的阿玛尼背影永远地留在我1995年的记忆中。

1995年的春天终于来了。经过乍暖还寒时节密集的死亡题材的一系列采访，我也变得深沉起来。只有在发动我的「抽水马桶」式的萨克斯助动车时我依旧是喜感的，这一年我甚至拉断过一次绳子，为此我特意截了一段筷子卡在绳子的末端。这部被我无数次抽拉的萨克斯终于在次年10月20日，大连万达零比零逼平申花队夺回甲A冠军的虹口足球场外被窃走。我进入了「火鸟」时代。发动需要踹，甚至是十连踹。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秋天的时候，我抱着一台松下传真机跟随刑警803和分局去安徽追逃。他们发了我一副手铐备用。我每天寻找乡间小卖部的长途电话线，接入我的传真机，用A4纸手写稿件传回报社。

那真是一段令人欣慰的旅程。每天晚上和各路英豪推杯换盏大碗吃肉。秋收的时候，不该回来的人回家帮助收割，我们就出现了。真是飞蛾扑火的一帮子人啊，明知我们会来还依然回来。我们来这件事难道不是老到掉渣的桥段了么？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个夜晚，在一栋农舍的天台，我们摁住了一个肌肉健硕的年轻人，我递上已经在我腰间捂热的手铐，心里多少有点欣慰：至少你不会像那个倒霉的残的车手被枪毙啊。

小分队分别的时候合了影，上边的很多人和我成了多年的朋友，其中一个混得「最好」的前几年进去了，表现好的话我60大寿那年他能出来。回来追逃分队发奖金时居然也通知我去领了一份。不得不说政法条线认识的人最长情，1995年是我最后的政法记者岁月，之后跑经济条线认识的不少人慢慢换了条线就散了，唯独政法界沉淀下来一些不那么功利的朋友。从1995年秋天那些昼长夜短的追逃岁月至今，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直在抚慰我的心灵，让我和他们相处时极为轻松，而不必时时考虑，我何以回报，汝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