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之苦

我从不失眠，每次说出这句话，都有人问，你们搞写作的，不是很容易睡不着吗？

还好吧，确切来说，虽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还没上升到困扰这一步。前几年生活忙乱，生完二胎后小孩把我的睡眠打得粉碎，我是见缝插针，说睡就睡。睡不着？那是不存在的。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半夜带着妹妹去看急诊，从医院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在马路边看到一大早出来跑步的人，感觉就像吃不上牛奶的我，看着别人把牛奶一桶桶倒掉。

我这么想睡觉，有人却一大早精神抖擞在外边跑步，真是令人生气。那时候虽然睡眠因为人为因素一塌糊涂，但每次睡得都还不错，一躺到床上，没多久立刻进入深睡眠。

就像苦力从来不会有失眠困扰一样。

今年妹妹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小床，小房间，她爸像忠实的仆人一样，每天晚上负责哄睡。

我一个人，从10点后就有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一开始挺好的，全无困扰。有时候我写得很晚，大概到三点。心满意足看了看字数，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起床，整个人浇上两杯黑咖啡，神清气爽。

时间长了，就不行了。

有一天傍晚，我在小区里散步，碰到一个邻居。邻居说她为了亲戚的事情失眠，我说我倒是从不失眠。邻居一边讲着亲戚的事情，我一边安慰她，不至于，这个事情不至于失眠啊。

晚上回家，我咀嚼着邻居讲的故事，感到了几丝可惜。以前写不出来，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写不出来，是不知道把这个素材怎么做成自己桌上的菜。就像野人拿到一块腊肉，太硬嚼不动，又不知道怎么做，啊呀，我辗转反侧，在床上开始翻来覆去，盘算着这个故事。盘算完了，大脑皮层像跑过一群斑马，彻底活跃。

不知不觉，遮光窗帘的最下面，透出了丝丝光亮。

就在这个晚上，邻居把失眠传递给了我。

人类通过讲故事来打发几千年前无聊的夜晚，编故事的人却抓心挠肺睡不着。

真正开始失眠，就知道它是一种非常具体的痛苦。

当你睡不着的时候，你的身体却开始罢工。我常常在枕头上进入浅睡眠，故事扑面而来，但还是能模糊听到窗外的鸟叫声，猫咪打架的声音。

眼睛睁开，胸口一阵难受，于是眼前开始涌现出那些熬夜猝死的人，甚至觉得，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准备工作？你的思路会从一个地方燃烧到另一个地方，绝大部分思绪却毫无意义。它让你觉得，你没有价值，无能，平庸，一无是处。

一切已经够糟糕了，然后你还睡不着。

失眠好几天后，我想了很多办法。

第一个办法，我在半夜背英文单词。这个灵感来源是某个做了小孩的托福真题，五道题酣睡一下午。我发现当大脑被强迫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它就容易昏昏欲睡。

我在半夜三点背着英文单词，好像一个明天要去赶考的年轻人。

有用，但不是特别管用。特别是有一天，我听说背单词有预防老年痴呆的作用，忽然发现，它对大脑皮层其实是起到一个唤醒作用。当你习惯了背单词，每天不背单词，竟然会感到一阵空虚。

第二个办法，半夜三四点的时候，我去妹妹的房间，把她偷偷抱过来。因为想到写《结婚练习生》的时候，一边喂奶一边写小说，睡得可好了。妹妹躺在我身边，她睡得很沉，黑暗中，我盯着她饱满的侧脸，听着她匀称的呼吸。果然有用，因为当你面对这么可爱的生物时，你会痴迷地什么都不想，就只会想，小孩真可爱。

大脑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被覆盖住了，没多久，我也睡着了。

但借了几次小孩后，这个方法又失效了。首先半夜有弄醒她的风险，其次她有时候早上起很早，而且喜欢在我身上滚来滚去。我能感觉到她壮实的身体，碾压在我的胸口，疼痛如此真实，有时候会跟着她一起醒。

睡眠大师小陈曾教育我，你睡觉前什么都不想，就不会睡不着。他从来没有失眠困扰，每天从晚上10点睡到早上7点，而且白天只要给个机会，还是能睡着。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体力劳动者，从来不担心这样的问题。

你肯定会说，那你拼命去运动运动，每天跑个十公里，不就好了吗？

我三十岁的时候，精力非常旺盛，每天可以写小说，写公众号，还可以跑十公里。

过了七八年，我发现我每天的精力只能贡献给一件事。做了这件，那件就要开天窗。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可能从某一个节点开始，任何事情都变得不再简单。

你开始操心生活中每一件细小的事情，喝多了不舒服，早上没有大便，晚上睡不着，每一件都足以破坏一整天的心情。同时提醒着你，这就是青春已逝，是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我有了一种彻底的报复心理，心想要把这个问题好好写一写。

现在写完了，我跟十岁的儿子一样，感到失望，明明昨晚睡前有很多很意思的想法，怎么写出来变成这样了？

跟他的不同是，他因为这个事情痛哭了一场，我只能安慰他，是哦，就是这么难。

小孩哭着睡着了，我依然在夜里睁着眼睛，继续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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