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仍然通过碎片信息确认事件的年代,每个人在5月8日的下午都在问,“真的吗?”
起初,没人敢相信万玛才旦导演的离开,离世的前一天,他在朋友圈发道:祝贺年轻的电影人!
来到创作巅峰期的中年,他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表达过希望帮助年轻电影人的意愿:“如果有年轻人对电影创作感兴趣,可以来我们的摄制组学习。”这些年,他也确实付诸于实践:监制长片首作和创投项目、开设学生创作工作坊……
然而,是否真的命运早有所指示,让人落笔时会无意透露答案,万玛才旦的文集叫做《故事只写了一半》,故事只写了一半。
年轻的时候,万玛才旦已展露出自己在文学上的才华,产出了一些基于藏文化背景的文学作品。
从文学走向影像,他似乎来到了自己更得心应手的领域。截止目前,万玛才旦已被大家看到的作品有《气球》《撞死了一只羊》《塔洛》《静静的嘛呢石》《老狗》等,被业界誉为中国百年影史藏族母语电影的开创者。
艺术千秋,人生朝露。让我们通过王小鲁老师,一起走近万玛才旦和他的藏地电影。万玛才旦 电影藏语与藏语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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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电影之前万玛才旦以“藏族作家”著称。藏族作家有很多,但他是少有的以双语进行写作的。他从事过翻译的工作,包括藏译汉和汉译藏。由于能在两种语言间穿梭往来,所以能对汉语和藏语的文化关系看得比较透彻。
去年( 2011 )我曾与他有一次深入交谈,特别向他咨询藏族文学的概念,问及该如何看待像阿来这样以汉语进行创作的藏族作家。万玛说这个问题在以前经历过很多争论,一般认为用母语写作的才是真正的“藏族文学”。但是整个 20世纪 80 年代的文学资源有限,藏地文人也依循内地伤痕文学、改革文学这一脉络进行阅读和习作。
万玛才旦
“所以国外藏族人看国内藏语作家写的文学的时候,他们会说你们受了汉族文学的影响,无论从写作手法还是思想、遣词造句,他们说有些他们看不懂。但我们有时候看海外的藏语作家在写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比较大,就是各种细小的影响吧。自己感觉不到这个,都是潜移默化的。”
他说:“藏语最大的贡献还是在佛教佛学上,这个方面的词汇比较丰富,相比来说,文学词汇的积累和表现力就会弱一些。但是现在有人开始对民间的词汇进行挖掘整理,发现藏语的文学性比预想的要丰富。”我还问他是否有一些领域,比如精神世界的某些方面是汉语传达不出来的,而藏语却特别擅长。他回答说:“这个的确是有的。”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不同语言带来了令人着迷的丰富性,它使我们的内在世界变得宽敞,可以让我们有更多的空间与去处。既然如此,藏族的电影语言又会是何等状况?当万玛才旦来到北京学习电影,他如何使用电影语言进行自我表达和文化翻译?在万玛才旦的电影团队里,重要职位都由以藏语为母语的人担任,据说这样的安排里体现了万玛才旦强烈的自觉意识。他如今已经完成三部剧情长片,包括《静静的嘛呢石》( 2005 )、《寻找智美更登》( 2009 )、《老狗》( 2011 ) ——三个电影里人物全都使用藏语来交流,于是电影整体上也体现着藏地的语感和语气。藏地三杰:德格才让、万玛才旦、松太加 / 图源:bing我是不懂藏语的研究者,当然无法充分领会到其中奥妙,比如我们可能无法辨别演员的话语节奏与心理节奏的对应程度,因此可能无从知晓演员的表演是否流畅或成功。不过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他独特的语言方式。万玛电影的叙事节奏和人物动作都非常缓慢,有的人能从他的电影中感受到一种安定的力量,但汉地观众可能觉得枯燥、呆板。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这么慢,他回答我说:“其实生活中的人物比电影中还要慢。”他的电影非常注重时间和空间的完整性,人物在一个空间里的行动往往得到连续完整的呈现。他擅长使用固定长拍和远景系列景别,一些具有丰富内心活动的段落往往放在景深深处来完成,我们往往看不到演员的面部细节,只能通过演员的身体行动来试图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使用中远景而不用特写,往往是为电影表演藏拙的手段。非职业演员往往不能以精准的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来传达内心情感。万玛电影里的演员全部是非职业或半职业的,因为藏地根本没有专业电影演员。但这种使用中远景的方式也许传达了高原上独特的空间感,那里的空间是那么的空寂和辽阔。而人物的这种沉静内敛和不喜形于色,可能契合着藏地普遍的人格特征。我们去青藏高原旅行,经常会发现有的人对着一个地方静静地看上半天,一副坦然笃定的模样。在这样的生活节奏里,他们感受到的生命的质感也自然不同。万玛才旦电影里相对缓慢的组织动作和语言的速度,其实是当地人感受事物的节奏,那是导演故乡文化特性的自然展现。以少数民族作为题材的电影很多,但能以母语进行制作的电影人非常少,于是万玛才旦身上携带着一种象征含义,他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特殊发言人和代言人的身份。其实很多人都对万玛才旦有着特殊的期待,包括国外的研究者和观众。他的电影叙述也的确在我们的汉语圈和国外都得到了更为认真的倾听。这是他的幸运,也会增加他的压力,就像是难以逃脱的宿命一般。POST WAVE FILM
万玛才旦似乎特别排斥将他的藏地故乡景观化,他的上一部影片《老狗》已经将草原进行了减色处理,在《塔洛》( 2015 )中干脆将藏区变成了黑白世界。黑白影像显得孤僻、克制,克制后面往往积攒着更充分的力量。两部作品的结尾其实有着类似的倾向。面对无法回去的雪原,导演让剃了光头的塔洛点燃了手中紧握的鞭炮,而在《老狗》里,盗贼和大城市来的狗贩子都在想方设法弄走那只藏獒,愤怒的老人将他深爱的老狗杀掉了。当我们对于外部世界无能为力的时候,往往会走向一种面向自我的报复。这也许就是平静水面下潜藏的爆发力。这两部影片中存在着的导演本人并未觉察的一致性,似乎在印证万玛才旦潜在的心理结构。我们也可以拿这种一致性,来证明他电影的作者性。万玛才旦无疑是一个“电影作者”,同时也是一个“作家电影”的导演,这部电影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但这次的《塔洛》让我觉得有点“学者电影”的味道,这也许就是当初我畏惧为这部电影写评论的原因吧。《塔洛》就像是一部关于藏区生存的符号学著作,大量的平凡物像被作者赋予了象征的功能,他通过研究这些符号、使用这些符号,来研究人的命运、解释人的命运。我并不是说这部电影是符号化的,这些符号是人物行动空间当中自然出现的元素,只是这些元素被导演提炼和强化了出来。你若只看《塔洛》的叙事,其实是非常自然流畅的:
派出所所长让牧羊人塔洛去县城拍身份证照片,照相馆老板让塔洛先去理发店洗头,理发店女孩在闲聊时跟塔洛说希望和他一起去大城市。塔洛醉酒后住在了女孩家里,但之后他还是回到草原继续牧羊。由于羊被狼咬死了几只,老板狠狠赏了塔洛三记耳光。塔洛将所有的羊卖掉来找那个女孩,但女孩偷了他的钱跑掉了。塔洛去不了大城市,只好骑着摩托车重返草原。POST WAVE FILM
万玛才旦的大多数电影,从叙事到场景空间,都带有某种简约的味道,那也许与藏区独特的空间有关。而这种空间感可能提供了某种修辞的便利。在大都市里拍摄外景,物象杂陈纷呈,拥挤着出现,边界不清晰,轮廓不明显,它们往往降低了作为修辞格的资格。或者说大都市物象过于丰富,反而使得我们丧失了敏感。在简约风格的高原上,符号更容易被我们抓取,那个空间反而更具有某种仪式性和剧场感。如果你只看到电影中的表象,这仍然是一部十分流畅的电影,但如果你看到符号深处的内容,你能看到这部电影对草原现代性的描述和反思。我称《塔洛》为学者电影,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非常理性化。同时它还非常精致、考究,富有思辨色彩,就像它经常透过镜子来拍摄,而且摄影构图经常不均衡,把人物放在画面的边缘或一角,边框将人脸切割,有时候甚至看不到人的头部。人不再是画面的主体,这预示着个人主体性的失去,因为人在那个空间中,仿佛变得不再重要。万玛才旦的电影,无论是高原上的广阔天地还是鲜明的个体,都透露着他对这片土地与人的悲悯。斯人已逝,若有来生,愿他想讲的故事能全部被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