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这一刹那：谈谈怎样读一首诗

文化

2023-05-11 09:05

这幅画出自南宋画家梁楷之手，名为《六祖截竹图》。

画中的人物是大名鼎鼎的禅宗第六代祖师慧能。

六祖慧能原本是岭南一个砍柴的樵夫，跑到湖北黄梅拜见禅宗五祖弘忍，弘忍让他在庙里做杂役，做些苦力活。

某日弘忍准备挑选接班人，让弟子各呈一偈，展现自己的修为。慧能乱入，自己也写了一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语惊四座。弘忍就连夜把衣钵传授给了慧能。慧能就成了禅宗六代祖。

慧能认为，一个人行住坐卧皆可修禅，以顿悟得佛法。正如这幅《六祖截竹图》所展示的，禅宗大师砍竹子，他只是在砍竹子吗？不是，他在顿悟。

何为顿悟？顿悟就是在一刹那间涌出的识见——但这样说，也只是用文字给“顿悟”作一粗糙的描摹，何为顿悟需要你在顿悟的体验中去体认。

顿悟就像一刹那间闪现的火花，人人皆可顿悟，但是却未必能抓住它。火花转眼即逝，一不留神就消失得没有影踪。或者你根本没意识到它有多重要，就都放过了。

有很多东西都是在一瞬间产生的，比如爱情，比如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比如解决某个难题时突发的灵感，顿悟不是筹划出来的，也不是累积出来，它就是我们头脑中一次次出其不意的突然闪现。

在人类中，有很少一部分人对顿悟很敏感，他们能把顿悟“捕捉”下来、“记录”下来，变成文字，变成绘画，变成音乐。某种程度上说，顿悟就是这些文学家、艺术家们最大的财富。

顿悟还有一个特点是，顿悟难以重复。即某一刻的顿悟，不会在下一个顿悟中再次出现，下一个顿悟一定是另一个东西。所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一辈子也只能写出这样一幅，写不出第二幅，他没法重复自己，苏轼的《寒食帖》也是如此。

当诗人写诗时，也是因某一个独一无二的顿悟而起。一首诗记录下的就是某一个特殊的“此刻”，某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中复杂的缠绕的情感与心智。这种复杂没法用某一个简单的词汇如“快乐”“悲伤”“懊悔”或者某一句道理来概括，因而必须用诗句这样一种艺术化的形式来描摹、来逼近。

法国诗人瓦雷里有一首著名的诗《风里的精灵》（或称为《风灵》）就展现了顿悟的特点：

无影也无踪，
我是股芳香，
活跃和消亡，
全凭一阵风！

无影也无踪，
神工呢碰巧？
别看我刚到，
一举便成功！

不识也不知？
超群的才智
盼多少偏差！

无影也无踪，
换内衣露胸
两件一刹那！

在这首诗的最后一段，瓦雷里用了一个有点“怪”的比喻，他是说一个少女在更换内衣的时候，有一刹那露出了酥胸。而这个刹那就是诗人的灵感或者说顿悟。

很多人说，自己不会读诗，或者看不懂诗。根本原因是思路错了。

我们以为：看懂一首诗，就是从诗里面能归纳出一个中心思想，这个中心思想就是作者要表达的一个道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但是，道理和顿悟简直就像南北两极一样，隔得非常远。

道理是与“时间”无涉的，一个道理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理”的，它是恒定不动的。今天讲这个道理，和明天讲这个道理，讲的是同一个道理。

但是顿悟就完全不一样，它只存在于一刹那，这个刹那马上就消失了，而诗人则是把这个刹那用文字保留了下来。

因而，我们没法从一首诗中去找一个道理，但是我们能从一首诗里去找某一个刹那。

诗人查尔斯·西米克的诗集《疯子》中有一首《夏末的某个傍晚》：

当风起于湖上
搅动树的记忆，
我们深色的树叶
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下涌动
带着一种倾泻的柔情，
抑或是痛苦？
令我们所有人陷入沉默，
围坐在野餐桌旁
不确定此刻是继续喝东西
还是该起身回家。

你说这首诗到底写了什么？它写了一个沉默的刹那。

这个沉默好像是有点伤感，又有点无稽，又像极了我们在人生中经常见到的那种荒诞。

这个刹那需要你在反复去读这首诗的过程中去感受，然后可能，读着读着，你自己也沉默了。你陷入了人生该何处去的沉默中。

一首好诗，是储能的，它具有充沛的能量，当你读完它的最后一句时，它就发出了一道电弧，击中了你，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

当你因一首诗起鸡皮疙瘩的时刻就是你与诗相联通的刹那，这个刹那就是你读这首诗最大的收获。

所以，读诗最简单也是最正的方法，就是我们去捕捉、去感受一首诗中展现的那个刹那。任何一首诗，都有一个隐含的时态，就是此刻，都有一个隐含的时长，就是刹那。这个刹那在物理上可能只有0.1秒，但是我们读一首诗至少要半分钟到一分钟的时间，所以实际上，诗人通过文字，把一个刹那给拉长了，变成了刹那的慢镜头，这就方便我们去感受这个刹那，降低了我们感受刹那的难度。

因而可以说，诗人就像拥时间宝石的奇异博士一样，为我们打开了触摸刹那这一极微小时间的穿梭之门。

如果你理解了刹那在一首诗中的核心位置，你就不需要任何人向你解释某一首诗是什么意思，见鬼，你只需要你自己，去顿悟。

我再分享西米克的一首诗《故事》。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这首诗讲的就是“故事”是什么，故事就是世界这本大书中的某一页，某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中，一个阴影的角落里，你捡拾起的一个无法忘怀的记忆。一个黄金般的刹那。所以故事也与刹那有关。

实际上，当你读诗读得比较多了以后，你可能也会渐渐地像一个诗人一样，在世事万物中体会到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刹那”，或者像樵夫出身的六祖慧能一样，能在行住坐卧中去顿悟。

顿悟的能力，脱离于你的知识，甚至我们可以说，知识对顿悟起到了蒙蔽的作用。一个人知识太多，那么他的所思所想可能都被知识所填满，那么他就失去了顿悟的能力。

而一首诗，恰恰跟知识是没有关系的。诗和人的内心的联通，不需要通过知识来中介。诗的语言直达内心，它通过生活中的一个个顿悟，来揭示生活某一个角落中的真相。

因而读诗，也跟风雅无关，而是重新开启你的思维，让我们迟钝、麻木的头脑获得一种焕新和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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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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