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Amiya Nanda from Pexels一个认真的汉语写作者、阅读者,往往会被语言污染刺痛。
“下沉”就是一个被污染得越来越严重的词汇。2022年4月30日,这个词的受污染度,被刷上了一个高峰。这一天,上海《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推送了报道《上海一名机关干部自述: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基层,居委原来在干这些事》。“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不是说了几十年的事吗?一个区政府的普通机关干部,十几年来不“下”基层,终于“下”这么一次,竟然成了典型,成了模范,大受追捧,还成了新闻点?干部自觉骄傲,记者感觉共情发现闪光,而主编竟然也深以为然,堂而皇之地发表? 那市民算什么?哪个人不是生活在某个社区?这是上海闵行啊,面积就那么点大,难道是走几天才能到的山区边疆?具体到细节,同样令人无语。这位干部,仅仅是接到成为“下沉居村干部”的通知,其实就是到居委会临时上班,来去接送,就心生害怕、惊慌,折腾得生死离别一般:“其实我心中也有害怕,不知道去的地方是什么情况?将会面临什么挑战?”“我让儿子去阁楼把我最大的行李箱拿下来。他俩惊呆了,问我:妈妈,你要去多久?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的行李箱?我说:准备总要充分些,具体是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从他俩眼神里看到了惊慌。以前自己拎着行李箱独自出门,必定是与闺蜜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美景美食加美照。这次竟然……”“第二天当儿子把行李抬上车,我转身跟他俩拥抱了一下。从来没有那么舍不得他俩过,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能哭,我起码要为这兄弟俩做个好榜样,大难面前必须要有人挺身而出。”“10个下沉人员分别对接闵行区古美街道的10个社区。起初我们一直在猜,估计大家会被打散分到不同小区,但起码也会2-3人一组。结果命令一出,一人下一个居委,孤军奋战。原本大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又起了一点涟漪。”看报道内容,到了居委会后,主要工作就是撕棉签、核酸扫码,都需要从零开始学,连穿防护服都不会。在我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眼里,这样的工作,随便一个志愿者都能完成,如此“下沉”到这里,到底起到了什么指导作用?就做这么一点事,竟然也值得浓墨重彩、大吹大擂?如此自我感动,不尬吗?如此这般,到底是帮助“基层”,还是给“基层”添麻烦?这位干部,原是区机管局的,在春申文化广场管理中心监管物业(此大楼为区档案馆、区图书馆、区青少年活动中心、区文明实践中心,以及上海城市剧院合一的大楼),日常工作是统筹安排会议室,承接各委办局的大型活动及展览。安排会议室,承接展览,这些工作,在上海这样商业高度发达的城市,一个物业公司经理也能办得妥妥的。这样的岗位,照理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即便吃公家粮,也算是接地气的,为什么会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还达到了这样的浓度? 重点是大加宣扬一路推出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评论区还感动得无以复加。这让我想起前些天另一个宣传,一个截肢后瘫痪在床的癌症病人,无法下楼核酸检测,于是居委干部5个人穿着防护装备,合力抬着轮椅将老人从四楼一层层挪到楼下,报道说,老人激动地说:“太感谢你们了,你们辛苦了!”稍有常识的人都会问一句:面对这样截肢瘫痪的癌症病人,安排上门核酸不远比5人上门抬人下楼更省力?没有困难就制造困难,自我感动,这样侮辱读者智商有什么意思呢?说起来,“下基层”又似乎确实是一件特别难特别难的事。
我记得早些年做记者,特别是在“中央媒体”时期,常接到通知说,要“走转改”要“三贴近”。这两个汉语词汇,听起来很玄乎,其实,“走转改”是“走基层、转作风、改作风”的简称,“三贴近”则是“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简称。有关部门还经常组织一些“走转改活动、三贴近行动”,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专门去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专门去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
我在大学并不是学新闻专业的,当时进了这么一个行业,就觉得特别荒谬。
真是岂有此理。我是一个记者,记者就是到处访问,访问第一手的真实,就是各位的耳目喉舌,难道不是天天都在实际里,在生活里,在群众里吗?我有什么必要“走转改”“三贴近”?
更何况,这种要求在逻辑上也存在悖论:“走转改”需要专项行动,“三贴近”需要特定时段,这就相当于设定了一个前提——平时大多数时间是站在走转改、三贴近的反面,所以才需要专项行动和特殊时间段。仅仅从语言上说,“走转改”“三贴近”这两个词本身,就是生造词汇,听起来费劲,本身就在脱离群众。
为了贴近群众,我先脱离群众……这是什么操作?其实,媒体界相对还是比较好的。他们说的是“走基层”,相比其他单位的“下基层”、“下沉”已经好很多,至少不是有高低的“上下”,而是平平的“走”。
有一天,接到一张名片,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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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副厅级)
也不知道真记者假记者,我第一反应是:哎呀,原来人家记者是需要标注级别的。副厅级,当然就需要“走转改”了,需要“三贴近”了。而我,竟一直以记者有级别为耻辱。如果我印刷这样的名片,会觉得在扇自己耳光。
折腾来折腾去,原来我们不是同一类记者。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话语体系里。
在副厅级记者的话语体系里,他是副厅级,看到我这个无厅无级的,自然是高高在上了。在云端久了,高处不胜寒,那么,自然也就偶尔有了需要,需要贴近我这个普通群众那么一下两下。
他的麻烦或许在于:当遇到厅局级、副部级,他该如何自处?贴近?也配吗?不过,反过来,我就没有这种烦恼了:看见老百姓我也是老百姓,大家平视,一条凳子;要是看见高高在上以这个级那个级自居眼睛往天上斜着看的,管他什么级,我都是高他半级。
讲个小故事。那年,伊春不幸发生空难,大批记者前去采访,一定要到现场了解实地细节,结果,当地一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呵斥:“再闹,小心你们的前途!”一位现场记者(冯志刚)立即回怼:“我们都混成记者了,还有什么前途?!”
一个真正的记者,前途本来就在新闻的真实细节里,而不是在官场的上升路途中。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就不要想着当“官”了。不想着当“官”了,自己就是群众,怎么还需要“贴近群众”?自己就在地上,就不会飘在天上,怎么还需要“走基层”?
许多尴尬的宣传,包括本文开头这个,根本原因都在于不同话语体系的冲撞。
写了这么多,是想说一点希望:各位大佬,你们在云端俯瞰我们众生我没啥意见,但请不要再用“下沉”这个词了,因为这个词着实傲慢,着实高高在上,也着实作秀,这个词本来并没有今天各位使用的这个意思,它污染了汉语母语。
想想自己来自哪里吧,别装了,这样装着并不好看。谢谢您了。
20220501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