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庄子》：两个寓言，两种心得

2023-05-31 05:05

《庖丁解牛》是《庄子》一书中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光这一个故事就为我们的汉语宝库贡献了好多个成语：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游刃有余、切中肯綮、踌躇满志、善刀而藏等。

由此《庄子》不仅是一部哲理书同时也是一文学杰作可见一斑。

在这个故事中，“庖丁”是一个人，“庖”（音“袍”）表示他的职业，“丁”表示他的名。庖丁的职业是厨师，但更准确地讲应是屠夫（在《庄子》一书中有许多虚构的人物，这些人物是特意编出来讲故事用的，所以庖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不必太追究，只需知道庖丁就是庖丁解牛的那个庖丁就可以了）。

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多数人都读过，因其也收进了语文课本，但这里我们不妨再读一遍：

有人可能会说，哎呀这么一大段文言文太难读懂了，而且有好多字不认识。那我用最简单的话翻译一下：庖丁在文惠君面前解剖一头牛，嚯嚯嚯三下五除二就切好了，那切肉的声音竟然像音乐一样动听。文惠君看呆了说哇塞这是神乎其技呀你是怎么做到的。

庖丁把刀一放就balabala了一通，他说：“我刚开始学习解牛的时候，眼中所见就是一整头牛，但是三年以后就不是看整头牛了，现如今我看都不用看了，而是靠‘神遇’，眼睛一闭牛的筋骨关节都在心里面有了，于是运刀如风啊，专门往缝隙、软的地方下刀，所以切起来很轻松。”

他还说：“我这把刀用了19年了，但还跟新的一样，可是普通的屠夫就不行了，有些人一年换一把，有些人一个月换一把，因为他们去砍硬的地方硬碰硬自然就坏了，而我找的都是最宽松的地方下手，游刃有余啊，等到全牛切好，这牛就像土块一松掉到了地上，你说我有多从容呀，我也不多夸耀反正高手就是我这样的咯。”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屠宰界的绝顶高手把他的心法和盘托出，而你，是否能领悟其精髓呢？

在这个故事里，有两句话特别重要，第一句是：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切一头牛看都不用看了，“不以目视”，为什么可以“不以目视”？因为庖丁的头脑里已经有一张牛的“3D立体全息解剖图”了，所以，目中无牛但心中有牛。

这在心理学里面有一个专门的概念叫：心理表征（representation）。

这个概念可厉害了，很多研究表明，各行各业的高手都通过长期的训练建立了相应的心理表征，就是脑子里有一幅全景图了，而且不是平面的，可以是立体的，可以不只是静态的，还可以是动态的。

对于庖丁来讲，19年的历练让他对牛的身体的了解已经是完完全全地透彻了，在心理表征的“导航”之下，再凭借其娴熟的手感，得以“以无厚入有间”，就做到了游刃有余。

所以第二句重要的话就是：

‍以无厚入有间‍

这句话是很精巧的，里面藏了“无”和“有”的对立和对比。

刀刃是纤薄的，即“无厚”，而牛的筋骨关节之间则有相当的空隙，即为“有间”，以无厚入有间，凭借的是一个巧劲啊！

所以你就想啊，解剖一头牛容易不？不容易，是一个大工程了。就像我们现代人，也经常遇到很多棘手的问题，遇到问题了怎么办？硬来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又或者，你跟同事讨论问题，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你觉得他说得不对，一定要掰过来，就像拿把刀砍硬骨头，骨头分开了，刀也废了，两败俱伤啊。

那么更好地解决问题的方法是什么呢？你首先要把这整个情况给摸清楚了，即“依乎天理”，先把那个天然的“理”给搞清楚了。然后呢，找到其中阻力最小、空间最大可以周旋的地方，下手。或者你跟别人去争论的时候，你可以先顺着他，找到他最容易松动的地方，突破进去，然后去说服他。

这就是“以无厚入有间”，就是说你首先得找到那个“间”。如果找不到“间”，那你砍砍砍瞎砍啥呢？好好想一想。

跟《庖丁解牛》一样，《轮扁斫轮》也是一个精彩绝伦让人眼界大开的故事。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不多，但是像“不徐不疾”、“得心应手”这两个成语都出自于此，你或许就不会觉得陌生了。

轮扁也是一个人，跟庖丁的命名法类似，“轮”表示他的职业，而“扁”即他的名。“斫”（音“卓”）的意思是砍制木材以制作车轮。

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普遍地将马车用于作战，因而做车轮的工匠应属于非常重要的军事技术人才。这样重要的人才得以与高贵的齐桓公直接对话：

这个故事说的是，齐桓公正在读书的时候，轮扁正在下面做轮子，却忽然凑上前去问齐桓公在读什么书。齐桓公说我在读圣人之书啊。轮扁就问圣人还活着吗。齐桓公说圣人已经死了。于是轮扁就说您读的书啊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齐桓公这下就不乐意了，他说老子读什么书要你管啊，说出你的道理来，如果说不出来就没命了你。于是轮扁就balabala了一通，他说：

“我是从我自己的经验出发来看待读书这件事的，我做轮子的时候最难的是把握一个尺度，如果榫眼太宽松（‘徐’）轮子就容易滑脱而不牢固，如果榫眼太紧凑（‘疾’）那么轮子又太苦涩而难入了，因而一定要不松不紧恰到好处才行。那么这个微妙的尺度是要凭我手上的触感并用心去体会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甚至我都没办法给我儿子讲清楚这件事，所以我儿子都传承不了我的手艺，导致我70岁了还在做轮子啊！所以啊，您看的这些已经死去的圣人的书，圣人心中那些无法言传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你看到的能用文字表达的只是剩下来的糟粕罢了！”

老实说，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是非常震惊的，这可能是我在《庄子》中读到的最让人震惊的故事。它不留情面地给我这个读书狂一记重击，让我忍不住反思我读过的那么多书是不是真的是糟粕呢？它也激起了我的胜负欲，我好想跟轮扁去辩论，到底书是不是糟粕，你是不是在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轮扁这番话自有其道理。因为我确实在以前的某些时刻，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语言是有很大的限度的，有太多的东西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只不过，我未尝也不敢像庄子那样，如此直接地、大胆地去阐述这一点。

维特根斯坦说：

‍凡不可说的，则保持沉默。‍

不可说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少？我们不知道。因为既然不可说，那么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但是庄子的伟大似乎在于他虽然没有说，但是他可以让你去感觉：

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

“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这种微妙的分寸感到底是怎样的？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来回答的问题，是“口不能言”的，但是它的答案又确实存在，是存在于手和心之间，是在你的心中，“有数存焉于其间”。

想象一下，如果我是一个有几十年经验的轮匠，那么我一定能够知道这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是以一种感觉和经验的形式存在着的。

庄子想进一步阐明的是，这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比能够用语言来表述的东西更加重要。

为此，庄子不惜用“糟粕”这么强烈的词汇来形容书籍。他的用意是在于警醒我们去摆脱我们思维中的懒惰和懈怠，不要被目中所见的、唾手可得的语言和文字所束缚。我们要敢于突破字面所能表达的东西，去探索语言的海面之下更深层次的那些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称为“道”，可以叫作“天理”，可以叫作“不徐不疾”，但是不管用什么名称都只是个代号而已，因为这些东西本就超出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

想到这里，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发现，《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这两个故事是相连贯的，虽然它们各自被安排在不同的篇章中，但是确是一脉相承的故事。

我们甚至可以利用对庖丁解牛这个故事的理解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轮扁斫轮，也可以利用对轮扁斫轮的理解来更好地理解庖丁解牛。两者是互补乃至互文的。

所以庖丁解牛里说“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而轮扁斫轮里说“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显然庖丁也必然是“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而轮扁要想达到“不徐不疾”的微妙分寸感也非得“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不可。

因而我们从庖丁和轮扁这两位两千多年前的来自于民间的绝顶高手那里得到了某种“启示”。这种启示到底是什么？我在本文中作了并非阐释的阐释，因为这“启示”的完整的意涵，或许也并非能以语言来表达的，而更有赖于诸位用自己的思考和心性来领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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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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