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编解读《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一个曾经令村上春树如鲠在喉的故事

文化

2023-08-04 14:08

今夏，译文社推出修订版村上春树精装系列（附有声解读），简洁明亮的装帧让人眼前一亮，大量修订和增补的村上春树年表、音乐列表等也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

译文社精心装扮了2家“来杯100%村上”快闪店，村上迷们在这里阅读、打卡、寻找彩蛋，搭配美酒或咖啡，好书更回味。（PS：其中1家快闪店即将于8月6日闭店，想要体验的尽快前往哦！店址详见微信公众号@上海译文往日推送）

另外，我们还在线上发起了村上春树共读活动，选择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部结构独特、风格鲜明的小说作为共读书目。

村上迷们聚集在共读群里，一起阅读、打卡、探讨故事情节，乐趣无穷。责编姚东敏老师也进群做了相应解读与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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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译文君邀请责编姚东敏老师将她的解读梳理成完整的文章，与各位读者分享——

作者：姚东敏
（修订版村上春树精装系列责任编辑）

继2017年推出两卷本长篇大作《刺杀骑士团长》后，时隔六年，74岁的村上春树于今年4月在日本新潮社出版了他的第十五部长篇作品《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是一次全新的创作，而是一次“重写”，甚至不是第一次“重写”。故事还要从1980年说起。

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前传

那时村上春树已经陆续发表了《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两部作品，获得群像新人奖，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当时的他仍在东京当着爵士乐酒吧老板，白天做生意夜晚写作，身兼两职。1980年，村上在文艺春秋的纯文学类权威杂志《文学界》9月号上发表了题为《城，及其不确定的墙》（是的，和今年4月的新作书名仅一个标点之差）的文章。篇幅大概是150页稿纸（日本原稿纸每页400字），从体量上来讲可以说是一部中篇小说，或者稍长些的短篇小说。这一时期是村上创作生涯的一个关键期。当时前两部作品令他声名鹊起，但在纯文学领域尚未完全得到接纳，主流文坛认为他跟以大江健三郎和中上健次为代表的主流作家路数迥异。

村上春树始终认为《城，及其不确定的墙》中有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元素，但他“只是在写当时能写的东西，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将脑海里的想法充分表达出来”，是一部“还不成熟”的作品。发表当年的11月，另一位村上——村上龙认为只此一篇有点单薄，提议村上春树再写个“续集”。村上春树回答：“这需要时间。”

这篇文章发表后，村上春树一直耿耿于怀，自觉很不满意，始终令他“如鲠在喉”，于是这部作品成为他迄今为止唯一一颗不论在日本本土还是其他国家，既未出成单行本，也未收入任何一部作品集的“遗珠”。他开始反思前两部作品的成功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作品中的“不完美”恰好有一定吸引力，引发了读者的共鸣，但自己显然还需要更为扎实的写作技巧。这个心结也促成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爵士乐酒吧转让，成为一名全职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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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村上高歌猛进，创作上进入“井喷期”。先在1982年写出了飞跃之作——一部真正的本格长篇《寻羊冒险记》，拿下野间文艺新人奖，写作技巧进一步蓄能。之后又撰写了大量文学和电影评论以及随笔，之前发表的短篇小说集结成册出了两本，新发表的短篇也已足够出第三本集子。其中1984年出版的短篇集《萤，烧仓房及其他》中《跳舞的小人》这篇充分展示了村上超越现实和常识边界的张力，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描述两个世界而预演的一次大练兵。这段时间里，他还翻译了雷蒙德·卡佛和约翰·欧文等美国作家的作品，从中汲取能量，获益匪浅。

终于，村上感觉是时候对《城，及其不确定的墙》进行重写了。距离《寻羊冒险记》仅仅过了三年，村上令人叹服地更进一步，交出了这部双线写作的代表作。

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是个怎样的故事

从1984年7月到1985年1月，村上在五个月的时间里全身心投入，小说恰好在他36岁生日的傍晚完成，名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这是他首次挑战结构如此繁复的长篇著作。事后证明，这也是他最为成功的一次尝试，当之无愧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这次重写的完成让他如释重负，并且极其享受“以最精确的细节详细描述一样压根不存在的事物的过程”。杰伊·鲁宾在《倾听村上春树》中评价《世冷》不论在想象范围还是大胆程度上都是一次更大的超越。

跟1980年的《城，及其不确定的墙》单一故事线不同，村上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又增加一条故事线，由此开启了双线写作之门。《世冷》共分40章，双数章节“世界尽头”和单数章节“冷酷仙境”各自独立又彼此关联，双线推进，打破了之前作品一贯的单一时间轴单一人称视角的写作方式。两个世界由两个不同第一人称讲述，在日语中分别用“私”（watasi）和“僕”（boku）表示，二者都是“我”的不同表达，其实又可以看作一个人“我”的一体两面，自我分裂无所适从。“冷酷仙境”中的我身处所谓的现实世界，“世界尽头”中的我身处潜意识中的虚拟环境。修订版采用的世界著名插画师诺玛的封面插图巧妙表达了两个世界，读后回看更能明白其中细节的妙处。

“冷酷仙境”故事舞台放在东京，总体颇有点美式硬汉派侦探小说的意思。身为社畜打工人计算士的“我”在一项委托任务中偶然获赠一个独角兽头骨，天上掉的显然不是馅饼，“我”由此遭遇飞来横祸，莫名被卷入一场营救行动，潜入“夜鬼”出没的地下世界，一路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找到目标人物，却意外得知因为他人计算失误，自己即将在24小时后从“冷酷仙境”消失，转向另一世界——“世界尽头”。

而“世界尽头”这部分的创作大体是基于《城，及其不确定的墙》，只是结尾大相径庭。题目取自《世冷》卷首引用的美国乡村音乐女歌手Skeeter Davis在1962年发行的歌曲The End of the World。这里是个被高墙环绕、与世隔绝的小镇，令人品出一些卡夫卡《城堡》的意味。进入小镇的人必须放弃自己的影子。镇上一派祥和景象，然而失去影子人也失去了心，他们的心被嵌入独角兽头骨化为“古梦”存放在图书馆中。“我”的影子一直在鼓动“我”逃离小镇，读梦人“我”因为获悉一个重大秘密而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作品接近尾声时，原本并行不悖的两个故事交汇在一起，村上说：“就像从岩石两侧开挖隧道，正好在中心交汇并愉快地穿过。对我来说，写《世界的尽头和冷酷仙境》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愉快。”

《世冷》的情景描写细致逼真，让人浮想联翩，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巨大壁橱内隐藏着地下通道的入口，身披雨衣，脚穿胶靴，头戴护目镜，手持手电筒，爬下长长的梯子进入一片黑暗，一路有水声在侧，还有骇人的“夜鬼”出没的风险，异度空间感扑面而来。而黑暗尽头的实验室、计算士、符号士的设定又有几分“黑客帝国”赛博朋克感。

“冷酷仙境”的“我”通过幽默自嘲跟世界保持距离，而“世界尽头”的另一个“我”则充满梦想色彩，以诗人气质看待着这个高墙环绕下独角兽生活的与世隔绝的小镇。小镇的表面平和源于小镇居民身与心的隔绝，看到这里，或许可以认为村上对于日本社会“恶”的挑战并不是到《奇鸟行状录》才开始，而是早在《世冷》已现端倪。英文翻译家Stephen Snyder（曾翻译过小川洋子《秘密结晶》）曾将这些高墙内失去记忆的人群解读为一种隐喻，隐晦地表达日本一直不愿正视其过去，不愿积极确认自己未来在世界范围内所扮演的角色。

三、《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在村上作品中的位置

村上很少为自己的书写后记，恰巧《挪威的森林》有那么一篇。他在里面提到，《世冷》在他的创作谱系中是一部自传性的小说。他在写作过程中一边在脑海里描摹小镇规划一边进行写作，这次修订版精装《世冷》也特意从日本购入版权，为国内读者提供了这幅形似大脑的“世界尽头小镇地图”。

前面提过，《世冷》是村上在认为自己写作技巧得到提高后对自己的“如鲠在喉”之作《城，及其不确定的墙》的一次重写，实际创作完成后他如释重负。但实际在此之后，他依然接受太太阳子的建议，花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一再修改，其中最为纠结的莫过于结尾设定，甚至改写了有五六次之多。

两个世界一个真实却濒临死亡，另一个无始无终且没有灵魂，许多细节相互映照形成关联，这种张力一直持续到故事大结局，直到最后还有意外一击。对村上而言，整个创作过程像是某种游戏，创作过程是一直寻求如何将两个故事融为一体的游戏过程，这个过程无比刺激又透支了他所有体力。这些都反映在文字中，带给了读者特别的阅读体验。

四、《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影响

《世冷》在1985年6月以单行本的形式在新潮社出版发行，同年获得谷崎润一郎奖，村上是继大江健三郎凭借《万延元年的足球队》获奖以来，史上第二位在三字头的年纪获颁此奖的作家。时任评审之一大江健三郎对这部作品赞不绝口，认为“年轻的”村上因苦心经营这一富有冒险精神的文学实验而获此奖“实在令人欢欣鼓舞”。

这次重写一定程度上解除了困扰村上五年之久的心魔，他不再拒绝将这部作品以不同形式扩大传播。1988年新潮社将其做成上下卷以文库本形式发行，1990年收入《村上春树全作品（1979-1989）》第四卷，并做了若干修订。《世冷》可以说是村上对于前期创作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和突破。《且听风吟》里的“象”、《1973年的弹子球》里的“大象墓园”、《跳舞的小人》里的“象厂”代入《世冷》，成为潜意识的象征，源自《鸊鷉》和《寻羊冒险记》的对普鲁斯特的追求也渐入佳境。村上对于“此侧世界”和“彼侧世界”的调度把握越发纯熟，兼顾入微细节和繁复结构的强大能力展现无遗。在两个世界的细枝末节中寻找关联和对应关系也成为读者阅读这部作品的一大乐趣。

《世冷》一扫1980年那篇文章带给村上的心理阴影，同时水到渠成地得到了奖项认可和读者肯定，影响力不断扩大。日本著名动漫家安倍吉俊曾经在采访中提到，他的《灰羽联盟》登场人物设定和台词都受到村上春树作品影响，乃至整个作品的世界观，例如进入特定区域后会失去以前的记忆、鸟可以飞越现实与潜意识中的墙、进入森林是禁忌，以及每集的副标题、主角怀念歌曲的描写等都与村上的《世冷》有很多共通之处。《世冷》的巧妙设定在今时今日看来仍不过时，也许这就是优秀作品的恒久魅力，不愧是一部让村上“精疲力竭”又放下心魔之作。

五、修订版《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做了什么

①封面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修订版《世冷》的封面。这是第一批六本中唯一一本白色底色的封面，主视觉依然是来自世界著名插画师诺玛·巴尔的插图。两个世界相互映照，血色背景下一把黑色剪刀剪去人影，投射进另一个世界。彼此平行又总有交错串联，暗夜行走，最终是否能够逃离，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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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封采用兰彩艺术纸，四色印刷。内封为形色雅格纹纯净白，烫印工艺突出主图，简洁雅致。

“你的意识是在世界尽头中生存的。那一世界里缺少这个现存世界中应有的大部分东西。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生死，没有正确含义上的价值观和自我，而由兽们来控制人的自我。”

“人并非通过扩延时间达到不死，而是通过分解时间获得永生。”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②世界尽头小镇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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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村上在创作《世冷》时萦绕在脑际的“世界尽头小镇”地图，经过译文社和日本新潮社的交涉，终于有机会购入版权，以和日本同步最新版本的样貌与国内读者见面。中方设计师张志全老师特地将底色调成做旧复古色，让画面多了几分中世纪古堡风。

③修订近四百处

这次主要是对外来语进行了专项排查修订，共约350处。

主要修订分成几类可以大致一瞥：

饮食相关，如：帝王牌威士忌——芝华士威士忌，三十一种冰淇淋——31冰淇淋（Baskin Robbins），国产O牌——乌鸦波本（Old Crow），兑伏特加的汽水——伏特加汤力，意大利式蒜味香肠——萨拉米香肠比萨，冰镇威士忌——威士忌加冰，元葱——洋葱，凉拌水田芥——凉拌水芹，等。

音乐相关，如：《一路向前》——《肯定在第四街》，《再度放歌孟菲斯》——《孟菲斯蓝调》，《轻拂的风》——《答案在风中飘荡》，《今晚告诉你》——《今晚教我爱》（Teach Me Tonight），美国爵士乐团——现代爵士四重奏（MJQ），低音笛——巴松管，等。

通行译法规范调整，如：史蒂维·旺德——史提夫·汪达，霍迪尼奇迹——胡迪尼（Houdini）奇迹，史特拉第瓦里——斯特拉迪瓦里，劳伦·巴考尔——劳伦·白考尔，亨佛莱·鲍嘉——亨弗莱·鲍嘉，《安妮·劳里》——《安妮·劳瑞》（Annie Laurie），三色紫罗兰——三色堇，《失去的世界》——《失落的世界》（The Lost World），保鲜纸——保鲜膜，开领半袖衫——Polo衫，粗布裤——斜纹裤，西德佩利康公司专门生产的蓝墨水——百利金（Pelikan）生产的皇室蓝墨水，等。

其他，如：爱莎的迷宫图——埃舍尔的错觉图形，伏尔塔费高地——普托拉纳高原，爬山车——天际线，Efevén——Efgvén，等。

林少华老师也提供了25处修订意见，对一些细节语感做了调整，为读者提供更好的阅读体验。

④更新译序和年谱

林少华老师为新版更新了译序，相较上一版译序，这次更多从文学审美——构思之美、意境之美、文体之美、语言之美分享了自己的见解和感受。林老师依旧在末尾注明了读者去信交流的通讯地址，不同的是，这次地址由“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变成了“中国海洋大学浮山校区离退休工作处”。时光荏苒，大家都在一天天和时间携手奔跑。

上一版“绿皮版”长篇精装年谱停留在2013年，在这十年里村上依然勤力多产，出版了多部颇具影响力的短篇集、随笔集、对谈集以及《刺杀骑士团长》这部两卷本长篇力作。这次新版年谱一路跟随作家的创作足迹，更新到了今年4月最新长篇小说《城及其不确定的墙》的出版。未来或许还有许多想象空间，让我们共同继续期待。

⑤增加页眉和音乐列表

《世冷》篇章比较多，共有40章，单数章节和双数章节穿插进行，每个篇章都有独特的篇章名。这次我们特意添加了页眉，单数页页眉是两个世界的名字——“世界尽头”或“冷酷仙境”，双数页页眉是具体篇章名，如“1电梯、无声、肥胖”“2金毛兽”等。

音乐始终是村上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世冷》亦然。在“冷酷仙境”最后，鲍勃·迪伦在唱Blowin’ in the Wind和Hard Rain。在“世界尽头”的末尾“我”对影子说：“我不会忘记你。在森林里我会一点点记起往日的世界。要记起的大概很多很多：各种人、各种场所、各种光、各种歌曲……”是的，永远不会少了那些歌曲。这次修订版我们为每本作品都添加了相应的音乐列表，用外文原文列出作品中出现的音乐或音乐人，《世冷》共计55条，方便大家按图索骥，建立完整的“村上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