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让中国文化在海外生花——纽约近距离接触八大山人

2023-08-10 23:08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张宗子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旅美后从事散文随笔创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随笔集《书时光》《不存在的贝克特》《花屿小记》《往书记》《梵高的咖啡馆》，散文诗和小品集《开花般的瞻望》等。

位于曼哈顿下城的华美协进社中国美术馆，经过六年筹备，从天津和常州博物馆精选明清两代五十九位画家的逾百幅画作，举办了“河上花：中国花鸟画之道”特展，主打展品是八大山人七十二岁所作的长卷《河上花图》。正是冲着这幅画，得知消息，马上请了假去看。

河上花图

也许是因为地点偏僻，而且画展一个月前就开始了，我去的日子又非周末，整个上午，馆内几无看客，异常安静。这样也好，在暗淡柔和的灯光下，可以尽兴地看，反复来回地看。情不自禁的赞叹，脱口而出的感想，都无忌讳地发出来，不用担心他人的嗔怪。

河上花图

天津博物馆到底家底深厚，从他们的藏品中，我看到了很多喜欢的作品，如虚谷、徐渭、罗聘、金农和李鱓的册页。虚谷画的成群的细长小鱼，倏然斜向而游，仿佛出自老杜“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的诗意；陈淳的山茶，比纽约目下开得正红火的真的山茶还要姿妍态媚，然而艳媚中有掩不住的傲兀、尊贵和自在，构成勃勃的生气；金农是诗人，我在还读不懂他诗文的年纪，买了一本影印的《冬心先生集》，直到遗失，未能通读一过，如今读到他那些趣味盎然的题跋，也算有所弥补。

有的画，包括常州博物馆提供的一些，很可满足好奇心，比如《官场现形记》作者李伯元和董桥文中写到的慈禧身边女官缪嘉惠的作品。

但在诸峰罗立之间崚嶒独尊的，自然是八大的巨作《河上花图》了。

松风阁诗帖

中国的书画，不看原作，很难领略其韵致和生气。除了细节的精微，尺幅也是重要的方面。再考究的印制，都不能完全再现原作的精神，这和见人与见照片的道理一样。再好的照片，乃至肖像画，都不能代替活生生的人。我至今犹记二十多年前在大都会博物馆近在咫尺看黄庭坚《松风阁诗帖》时的震撼和感动，当《河上花图》从《八大山人书画全集》中跳出来，横贯在眼前的时候，真使人有不知人间何世的茫然。

长卷起处，两枝看似衰败的荷叶和一枝尚未绽开的荷花突兀而出，中间夹着一枝残梗。它们凭空出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必然性，好像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交响曲中劈面而来的气势磅礴的主题，无需任何铺垫，自有雷霆万钧之力。在荷叶的墨色映衬下，淡墨勾出的荷花隐隐泛着崇光。左边的荷叶倾身向前，带出一截石岸，绿草点缀其上，近水处微露几朵荷花的头角。

再往前，水和地穿插交互，竹叶俯垂水上，荷枝昂首向天，宽大的荷叶远远近近，如同密云，弥漫了大部分画面。山石掩映其后，后面又是更多的荷叶。墨影空隙处闪出的天光，亮得晃眼，荷花在空白处和墨色中三三两两，好比月亮边上和月光照不到的夜色里的星星，恣意散发着芬芳。零散的细草，像是被人随手一抛，抛在了所有它应该在的地方。草叶的纤微，竹叶的尖巧，和荷花柔顺饱满的圆互相呼应，使彼此愈加鲜明。

这些荷花歌唱一般自由簇拥着出现，好像人经过了一番畅饮，忘记过去和隐忍，临风起舞，长袖飞扬。这些花朵全都是将开未开的，每一朵都昂首挺立，光芒四射。水墨的音乐达到高潮，从前由小提琴，由双簧管，由圆号分别单独奏出的主题，现在是全乐队都跟随了，你甚至能听到打击乐低沉的敲击。

画面将到中段，出现了一棵倾斜的枯树。水面空无一物，縠纹细细，寒意微微。混混迷茫的背景，似觉无限深远，淡墨刷出的，是蓊郁的水气，又像隐晦的天色。枯树的长枝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终又探向水面。单独看这一段，仿佛感觉到漫天雪意，观者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柳宗元《江雪》诗中孤舟蓑笠的钓翁，独自享受着天地之间的清寂。景物随着长卷的展开，在变换场景即空间的同时，也悄然变换了季节和时间。荷花则宛如这段山水间的舟，带着观者在时空中任意飘荡。

河面逐渐远去，突起的崖岸逐渐占据了画面，但荷花还时隐时现。随着岸景的越来越清朗，《河上花图》的另一个主角现身了。先是几小丛竹叶，然后是一小丛轻快开放的兰花。比起前面的荷花，它们显得更年轻，更洒脱。随着画卷的继续左移，视野拉开，河水，花，竹子，全都不见了，但见群峰连绵，林木苍苍，其间瀑流直泻，杳然无声。

河上花图系八大应友人蕙喦的请求而作，画成，八大又题了一首长达两百余字的歌行体长诗，神飞天外，想象奇特，写得痛快淋漓：

“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馈而明珠擎不得，涂上心头共团墨。蕙岩先生怜余老大无一遇，万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对予言：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六娘剑术行方迈。团圞八月吴兼会，河上仙人正图画。撑肠拄腹六十尺，炎凉尽作高冠戴。余曰：匡庐山密林迩，东晋黄冠亦朋比，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图画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丹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西南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今想见芝山人。”

八大的题画诗一向艰涩难懂，清代以来的学者，多为此头疼，邵长蘅就说：“山人题画及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饶宗颐先生解释说，这是由于八大使用了许多一般人不熟知的禅宗灯录之典的缘故。饶先生为此写了几篇解释文章，但个别地方仍不能尽如人意。

八大是性情中人，天分既高，又杂涉博览，作画和题诗写意传神，往往一挥而就。即如这《河上花歌》，就完全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思维跳跃，读者很难跟得上。偶尔还有些不讲究的句子，意兴所至，无暇斟酌文法，也给读者造成了障碍。好在大意是明白的，尤其是像《河上花歌》这样的长诗，有前后文参照，不至于让人像猜谜语那样猜来猜去。但要句句细究，问题还是有的。比如我一直存疑的“万一由拳拳太白”，由拳是古地名，即今日之嘉兴，第二个“拳”字却不好解。

其实八大本来要说的是，假如在嘉兴遇到李白，又当如何。句子本该是“万一由拳逢太白”。第一个拳字写罢，顺手加了两点，就变成“拳拳”了。这次看特展的英译，“拳”字译为喝酒猜拳，读到的文章里，还有人解释为“抓住”，都无根据，是据上下文自己意会的，好在都说得通。

最有意思的是诗的开头几句，由此我们可以看清楚八大山人奔放无羁的迅捷思路。“河上花，一千叶。”千叶，自然是形容莲叶之多。如果不是特展中碰巧加入了一幅蒋廷锡的《千叶莲》（画插在瓶中的两枝荷花），我们很难想到“千叶”也有出处。

《楞严经》中写到：“於时世尊顶放百宝无畏光明，光中出生千叶宝莲，有佛化身，结跏趺坐。”所谓千叶莲，是一种多瓣莲花，观蒋廷锡的画可知，而且不是寻常的花，是佛祖幻化出来的。下句来了个六郎，六郎是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因他姿容俊美，善于逢迎的人称赞说：“非六郎似莲花，然莲花似六郎也。”张昌宗本非美好人物，八大想到他，显然是因为莲花的比喻。

有了沉醉酒乡的六郎，顺理成章，又引出一个因被冷落而一肚子怨气的六娘。丁六娘历史上也有，是隋朝有名的歌妓。她和莲花无关，也和张昌宗无关，纯粹因为叫六娘，便成了六郎的怨偶。六郎的狂醉，六娘的哀惋，都是以人喻花，写荷的高低俯仰不同的姿态。唐人舒元舆在著名的《牡丹赋》里就有这样的写法，大为识者所称道，如说牡丹“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袅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曲者如折。”八大诗中还写到“六娘剑术行方迈”，六娘和剑术似乎也没有关系，八大大概是联想到杜甫诗中“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了。

八大写河上花图，解衣盘礴，风神凛凛，《河上花歌》的风格，酷肖他景仰的李白，情绪是《月下独酌》和《春日醉起言志》式的，想象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式的。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一概收拢在诗中，驱之于笔下，这样的诗，正如大写意画，谁会计较它使事是否精当，句法是否圆融呢。

学者们多说，《河上花图》是八大对个人境遇和晚年心态的集中概括，用荷花所处之世界的景色变化，象征生命的盛衰和时代的变迁。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艺术中的一切物象，无不是画者内心世界的映照，不过深度和广度有别而已。绘画是空间艺术，中国人却以长卷的形式突破了这一局限。一个人的漫长一生，一个朝代的勃焉而起，忽焉而亡，草木的荣枯，星辰的轮替，看不尽的高岸为谷﹐说不完的大海扬尘，都借助一笔笔水墨，一点点丹青，借助那些点、线、涂、抹、皴、染，浓缩在有限的纸上和帛上。“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就这样，《河上花图》以纵四十四点六厘米、横近十三米的特长手卷，把绘画变成了充满历史感的时间艺术。

2023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