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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神枪手 (下)

渡十娘|小说:神枪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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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艾玛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艾玛, 湖南澧县人,现居青岛,法学博士,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获多项文学奖项,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四季录》。


“没什么变化,简直跟在部队时一样年轻。”老张带着些不可思议而又艳羡的语气说。接下来他又提到另外的几位同事,和我们一起住过单干楼,通信指挥系的小林,曾和老张一起没日没夜研究船载炮的,“博导好些年了!弟子遍布海陆空。现在还在发挥余热,退而不休,手里有项目,还带博士!”老张嘴里常提到的“长江”,全名叫李长江,他在副军级级别上退休。“这家伙搞得最好。”老张轻叩着沙发护手,说。李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进校工作时他正在前线,记得有个周日我去办公室加班,准备新教员一堂课大比武,接到了他从前线打回来的电话。“周日加班备课,没去喝酒泡妞,不错!不错!有培养前途!!”他像个首长一样地夸奖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在电话里他问到了每一位同事,包括像我这样刚参加工作,和他还未谋面的新同事,啰里啰嗦的像个妈妈。最后他问我中午饭在哪吃的,吃的什么,我说我在食堂吃的,打了份红烧肉。他一下嚷起来:“哎呀你们这些小王八蛋!老子啃压缩饼干你们倒吃上了红烧肉!!”最后他在电话里对我大喊:“小子,新分来的女大学生,你们都不准动啊,都给老子留着!!”不过战争结束后他没回学校,而是直接调到总参工作去了。

那一年新分来女大学生只有一个,就是小王。


小王教政工,教政工的都是军职。小王上的是军校,一毕业就扛上了一杠两豆,黄灿灿,好看得很。

“你知道吗?”老张往厨房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我梦见过她一回,去年去永兴岛的船上,我打了个盹……”

话题又回到小王这。对此我有思想准备,老张提到李长江时,我就知道我们还得谈小王,不然扯这么久的李长江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老张。

“她还是老样子,只是领口的丝巾是红色的,”老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奇怪吧?她从不系红色的丝巾。”

“她跟你说什么没?”

“没,”老张指了指厨房,说:“当时她就坐在我边上呢,你知道的……”他的声音愈加低了:“一贯霸道!现在老了,更不讲理!能怎么着?当孩子养着呗。”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唉,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对得起谁?”老张告诉我,起初没什么,后来小王受不了,想要个结果了,开始闹他。小王闹他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受不了了,去广州找嫂子离婚来着。嫂子很平静,说,孩子在家,我们出去谈吧。这样他跟着她去了集训队的小靶场。

“你猜怎么着?”

我摇摇头。


“她拿出来一把手枪,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老张举起右手,做出一把手枪的手型。“我还能说什么呢?”老张把手缓缓放下:“我只好说,别闹了,回家、回家吧。”这实在恐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先前也听说过老张离不掉是因为嫂子不肯离,“要死要活的”,可谁能想到是这样?想想吧,一把手枪!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妈脑袋开花?他妥协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想到小王,内心可能又备受折磨。多么不容易的一生!我记得我把李长江要我们把女大学生给他留着的话,当一个玩笑跟老张说起来过。老张很生气,骂李长江是军阀,说等他回来要整整他的作风。我很惊讶,李长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且,当时李长江在前线表现非常好,人未回,名已振,大会小会领导都在表扬他。而我们是谁呢?不过是刚入职的老百姓,连新兵蛋子都不是呢,怎么整他的作风?不过,那时老张和小王之间,啥情况也还没有。他们产生感情,是后来的事。小王在大学时就谈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毕业后被分到沈阳军区,由于迟迟不能调到一块,后来小王的男友提出分手。那阵子小王非常痛苦,我们这些住在单身干部宿舍楼的人都陪她喝过酒发过疯。当然,只有老张是认真喝酒认真发疯。

晚饭果然比平常晚,菜却比我先前和妻子商量好的少了两道。我妻子解释说,烤青口,还有蒸蟹子,嫂子不让做了。

“你们搞得太多了,吃不完要浪费的。”嫂子说。

老张不高兴了,他摇摇头,指着嫂子:“不诚实,你就是不想让我吃好吃的东西罢了!”

“说对了!”嫂子大笑,她站起来盛了一碗笔管鱼炖豆腐给老张,说:“螃蟹,前两天你在家吃得还少吗?”她笑着看着我和我妻子,手却指点着老张:“哎呀你们是不知道,前不久有个学生给他送了一筐大闸蟹,可是管不住他了,连着几天顿顿大闸蟹顿顿黄酒,再不来你们这,他就要把老命丧了!”这话有些夸张了。我和我妻子都笑了。

“不过今晚,你们只管喝!”嫂子挥了挥手,道:“还能见着几回呢!”这话令人伤感了。


我准备了一箱青岛啤酒,二厂的,地道的青岛啤酒。我和我妻子将酒抬到桌边,我开了三瓶给老张,也开了三瓶给我自己。“今晚不醉不休。”我说。“今晚我不管他,喝好。”嫂子说。她和我妻子也一人开了一瓶。喝着酒我们聊到从前那些开心的事,还有孩子。孩子们都还好。为了孩子我们又多干了几杯。

我很快发现,时隔多年,我们都已成为了不胜酒力之人,尤其是老张,三瓶啤酒下去后,他整颗头都红了起来。他吃了太多的笔管鱼,开始打嗝。我看着坐在我们对面的老张夫妻俩,同样肉感的脖子,宽阔松弛的脸,眉毛的后部都变得异常稀疏,连露在头发外的耳垂,此刻都一样厚,一样红。我不由笑了。

我们喝得正高兴时,有一对冒失的情侣推开门闯了进来,看出情形不对,他们收住脚,站在吧台那的灯光下看着我们,样子有些发愣。

“出去、出去!”老张挥着手嘟囔。

我和我妻子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在老张夫妻俩抵达前就挂出了“今日休息”的牌子,现在天已黑了,也许他们没有看到。附近那所大学刚搬来没几年,这小镇还没有做好为一所大学作出改变的准备,到了夜晚,镇上并没有太多可以稍稍一坐的去处。我和我妻子有些犹豫要不要请他们进来,给他们做杯咖啡,或是倒杯果汁什么的。我们迟疑间,嫂子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她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后,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祝你们成功!”然后快乐地出门去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后,我妻子好奇地问:“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嫂子坐下来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就说,我们几个老家伙快三十年没见了,现在凑在一起密谋抢银行,搞点钱好养老,今日暂不营业。”

我们都笑起来。只有老张,打着嗝,样子有些不耐烦。

“胡闹!”老张的语气听上去像在责备孩子。

嫂子笑笑,冲老张做了个瞄准的手势,“总是这一套!”老张摇摇头,说。我又开了两瓶酒,把我和老张的杯子都满上。

“美帝炸我们使馆那年,他还没转业,”嫂子指点着老张,说:“哎呀,你们是不知道,他那个闹腾!你们系的郝政委,还记得吗?”嫂子问我。

我点点头。


“我在韶关集训呢,郝政委给我打电话,说他多次在酒后煽动年轻教员和学生,要组织什么敢死队去找美帝复仇,让我说说他。我就请假过去了,当天我把他拎到你们学校的靶场,你猜怎么着?”嫂子笑起来:“十发子弹,一发没上靶!还复仇呢!”

“胡扯!”老张涨红了脸,嘟囔道。他跟我碰了碰杯,说:“喝酒喝酒!”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一年,电视里学生在街上游行呐喊,我所在的那家企业要减员分流,我又一次面临了重新就业的压力。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年了,但那种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热腾腾的场面,自己内心一片寂寥、茫然无措的感觉犹在。转业后我和我妻子度过了一段甜蜜时光,这是不可否认的。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来年后,我们变得跟任何一对平常的夫妻没有什么区别了。生活耗尽了我们。当我的事业陷入困境时,我内心里有过一种否定自己过去的情绪。“我怎么把自己过成了这样?”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我问自己,对自己年轻时的不顾一切心生怀疑。当然,我妻子对这些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同样的内心经历,在某些艰难的时刻,对过去感到懊悔?要知道,如果不是我,她的生活可能会顺遂许多……没错,某种程度上,是我使她的生活变艰难了!这样的想法常常让我在深夜里把她搂得更紧。我看了看我妻子,在知道老张两口子要来的消息后,她去理发店把鬓角的白发染黑了,此刻她和嫂子在交流一些养生的知识。

“海参我们也吃的……”在嫂子说“海参是个好东西”后,我妻子轻声应道。她没有看我,她把茶杯捧到手里继续说道:“不过现在多是养殖的,明天我们去海边走走就知道了,养殖的,也不敢吃多了。”——我妻子这话听上去像在解释我们为什么没有给客人吃海参。海参一直都不便宜,我们准备在明天早餐时招待客人吃海参,小米海参粥。两个女人没在海参上停留太久,嫂子说她现在在老年大学学油画,儿子虽然结了婚,可迟迟不要孩子,没孙子可带。“太闲了。”嫂子说。我妻子含笑听着,“咖啡馆也闲,不过忙起来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妻子说。——她们委实没有什么太多可以说的了。


有两碟小菜凉了,我起身端到厨房去热了热。夜深了,窗外漆黑一片,雨后的大海格外平静,貌似睡着了,涛声亦不可闻。如果老张夫妻俩没来,这个点我和我妻子早已经睡下了。

我热好菜回到桌边时,两个女人的话题已转移到时下的风气上,各类关于老头子们晚节不保的丑闻。这让我和老张都有些尴尬。

“胡扯!”几杯过后老张嘟囔着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我看他步履不稳,就起身跟了过去。进了洗手间后,老张把前额抵在小便池后的墙壁上,费力地忙活了半天。
“操!啥都不好用了!”老张把自己规整好后,说。

一到岁数,谁不是这样呢?我笑着拍了拍老张的后背,搀着他出了卫生间。嫂子在门口等着。她把老张从我手里接了过去。老张不耐烦地冲她嚷:“我可没醉!”

“对,你没醉,你还可以喝一打!”嫂子说。她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能让他再喝了, 于是我和嫂子一起将老张架进了位于后院的客房里。

老张夫妻俩在我们这只做短暂的停留,第二天下午他们就要赶去机场,飞去北京看望一位老战友。

“校医院的何院长,你有印象没有?退休后他回了北京。”道别时老张问我。我没一点印象。在军校时我和护士打交道比较多,感冒发烧什么的,就去找她们要点免费药。印象中老张也是如此,他和何院长是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

“他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在301医院。”老张看着我,说:“那年我儿子进157医院,他可是帮了大忙的。”最后老张把一个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微信群号留给我,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臂膀,叮嘱我一定要注册个微信号,一定要“多跟大家联系!”嫂子也拍了拍我的臂膀,说:“多联系!”我说好的,好的。我来青岛这些年,环境的改变使我跟以前的同事差不多断了联系。最初的几年,他们聚会时会打个电话给我,问我过得怎么样,在干什么营生,有没有发财。我总是就那样,没什么正经营生,也没有发财,这样的电话后来渐渐就没有了。

老张夫妻俩走后,我和我妻子的生活又回到往常。没有喝完的红茶,我妻子细心扎好放到了柜子里。

“如果有客人想喝红茶,现在我们有了。”我妻子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又开始烘焙咖啡豆。新学期开始了,来咖啡馆的年轻人多了许多。小刘却一直没有露面,我妻子想从镇上招聘一个小媳妇来做清扫的工作。
“要不要先问问小刘?”有个晚上,烘焙咖啡豆时我跟我妻子商量道。

“我已经联系过她了,”我妻子弯下腰,专注地听了会烘焙机里咖啡豆噼噼啪啪的声响后,说:“我告诉她我们已请好了帮工,她可以专心写她的毕业论文了。”

“哦,这样啊。”我说。

我妻子用刚烘焙好的咖啡豆做了两杯咖啡,“反正不喝也睡不着。”我妻子笑着说。“哇!”她喝了一口咖啡后,脸上露出一股陶醉的表情,这让我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真香啊,快尝尝!”我妻子说。

我啜了一小口。刚出锅的豆子,还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可是,非常香!

“国家级别的金牌六块,国际性的两块。”我妻子喝着咖啡,说。

“什么?”

“老张家的啊,我问过她了。”我妻子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到她转业时,立二等军功两次,三等军功她说都记不清多少次了。不一般人啊!”

神枪手嘛。我想。

“她一出生就是个近视眼,你知道吗?”

我有些吃惊,也不记得她戴过眼镜,而且,看上去她也不象是近视的样子。

“她说以前戴隐形眼镜,后来不比赛了,她就啥也不戴了。”我妻子喝了一口咖啡后,接着说:“她说,眼睛对一个枪手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靶子那么远,再好的视力也可能看不清。一个好枪手靠的是,感觉!”

“有道理。”我说。金庸笔下善使铁菱的的柯镇恶不就是个瞎子嘛!

我妻子看着我,问:“你知道他们闹离婚那事吗?”我点了点头。


“她说她并没有要死要活的,倒是老张……”我妻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她说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爱上那个女孩了,有个晚上,她把他拉到他们集训队的室外靶场,她偷偷揣了一把手枪,射击队刚配发的瑞士产莫里尼运动手枪。她拿出枪来后,对老张说,夫妻一场,你先跑两百米吧……”


我看着我妻子,有些不敢相信是这样。“然后呢?”我问。

“然后老张就说,别闹,别闹了,回家吧。”我妻子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到水池里冲洗。我妻子说:“她说她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一个妻子,总有办法知道那些事。”

我看着我妻子,有些发蒙。我问:“哪些事?”

“那些事。”我妻子拿起毛巾擦杯子:“她说那阵子,老张回家,只要一躺到她身边,她就剧烈咳嗽,怎么也止不住,他一离开,她的咳嗽就好了。这样几回后,”我妻子把擦干的杯子挂到杯架上:“她说她就明白,是老张出问题了,有人碰过她的老张了!”

我将咖啡一口喝完,把杯子拿到水龙头下冲洗。

“神枪手嘛!”我洗着杯子,说。


——2016年11月6日于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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