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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我是一个婊子》之四:林悦——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渡十娘|《我是一个婊子》之四:林悦——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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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Sunny

编辑|渡十娘 




写在前面:

这是我很多很多年以前写的一篇小说。真惭愧,写完这个以后也就没怎么写了。因为接下来的将近二十年,我疯不顾身地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祖国建设中去了。

所以——祖国建设我都在,千里投毒我不去。

我向来不善于保存自己的文字。尤其在网上敲字,写完一点就过去了,结果很多年后会偶尔读到自己写的东西但已经全然忘记了,还忍不住自己去点赞:讲得好!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被人剽窃了。

但那又怎样呢?除了是为了钱写的,否则的话,我对剽窃这件事虽有愤怒却不上心。因为写作于我,就如排泄一般是一种心理+生理的双重需求。写完了基本也就结束了。不大可能要求大家围观一下再Flush。否则也未免太那个了。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创作态度。与他人无关。我知道绝大部分正经写字的人都喜欢评论家们写个评论。这篇小说写完,也有大咖评论了,甚至给灌了“开留学生小说风气之先”之类的溢美之词。我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搞了个里程碑,得意之中却无处安放那份自以为是的狂妄。现在想来,啥碑最后都不如墓碑来得踏实。而我,早就立了遗嘱:全部洒到山川湖海。所以,连个墓碑恐怕也是不留的。

我对世间的决绝,其心可鉴。

这篇小说原标题叫做:我是一个婊子。那时候我是小清新,所以追求语不惊人誓不休。那时候我的生活平淡无奇,于是我在文字里完善我内心的狂野。

所以,不要去追究原型是谁了。只是里面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生活中的影子而已。时隔二十多年重新拿出来,不过是为了祭奠一下我们这一代留学生的青葱岁月。因为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快到我们来时的年龄了。

为了表示善始善终,我想能够再写一部与此有关的小说,题目也已经想好了,叫做:长城饭店。依然是一个人和一群人。三十年过去了,长城饭店立足美国乡村,却见证了华夏两岸发展。每个人都是历史的经历者,也是历史的组成者。回首望去,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只有我内心的“长城饭店”依然如故。


链接:


之一:林可准博士

之二:林德曼教授

之三:母亲




◆林悦



哈罗。是林悦。我的心跳了一跳。不知为什么,我总害怕林悦出什么事。阿慧 我想搬你那儿住些日子?她在电话那头说。


林悦你神经你老公把你赶出来啦要跟我住破房子?林悦是个已婚女人。可是好 象还是他们林家的大小姐一样的作派。林悦的老公是化学系的“破死道”--就是国内媒体一直搞不清楚那是不是一种学位的 “博士后”。我惊诧于文字之间的转换-- 是啊,搏死,拿了博士学位就是失业就是搏到了“死”路的尽头而如果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就做博士后,就是“破死道”了。

现在林悦的“破死道”出问题了。阿慧我们离婚了。真的?那么快,那么干脆?我 问。是啊,不过没有正式办手续,他让我先找个人办好身份再讲。我不想回国,所以我要找个男人,在没有找到男人之前我只能到你这儿来,可不可以。可以啊。我说。我做人一向讲义气的。林可要是不高兴, 我们可以转移战场,我庆幸我们一直没有同居而只是这样隔了半条马路还要打电话预约然后缠绵悱恻。
  
阿慧我现在就来。林悦说。
  
我能说什么?我的女朋友--我在这里最好的女朋友,她现在有难,她要跟我挤 一张床我才不管他们讲这可能是同性恋也许会有艾滋病。我来不及管这些,我把我的床铺得软软的,迎接这个逃难一样的女人。她的男人不能给她安全感了,我能给她么?你以为我是圣母玛丽雅可以让人随便的借腹生子然后保持着自己号称处女的身体去嫁祸给另一个男人?不行。我没有那么高尚,我的男人只会在他最亢奋的时候骂我一句:你他妈的婊子。这是他给我的最好的奖励,就象他在年少的时候对他的母亲说,妈妈妈妈,你真漂亮。我是一个女人,就这样被肯定了。否则的话,我就是林悦,我要逃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去。

  
林悦来了。她的确是一个美人。很小巧的身材,很端正的五官。我无法猜测她的 年龄,我也没有问起过她。但是从她的经历来看,她应该有三十五岁了,可是我觉得她比我还要水灵的样子。真的过不下去 了?我问。是的,他叫我“滚”。那你就“滚” 到我这里来啦?我心里这样讲,嘴上却不敢开玩笑。没事,你先住着吧,我说,咱们 从长计议。我给了她一罐可乐,说,喝点水, 一会我去叫外卖咱们吃牛排。
  
林悦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悲观失落。她很认真地一边喝着那罐减肥可乐,一边 对我说,杰夫说了,我们可以同居的。杰夫?杰夫又是谁?我问。杰夫就是我在餐馆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他是那里的大厨。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台湾大厨。我去过林悦他们餐馆,我看见过那个大厨,憨憨的样子, 开一辆全新的尼桑凹凸马。他炒的菜就是我们江浙人说,盐钵斗打翻,贼咸。可是他的人象温吞水一样。他喜欢用台湾腔的国语开玩笑,什么贝戈戈之类。店里的“委屈死”(女侍者)都喜欢跟他打情骂俏。她们叫他“大师傅”--大师傅可以在午餐的时候给“委屈死”们加一点小锅菜不让老板知道--就是在没有人吃自助餐的时候再炒一点新鲜的出来--否则“委屈死”只能吃客人吃剩的菜。林悦总是可以变着法 子从餐馆装回来各色各样的菜--有次是半只北京烤鸭。这可把我乐坏了--林悦有好吃的总往我这儿搬。要是林可不来,我就和她开两瓶啤酒慢慢地喝。她还抽烟,即使没有钱,她也是要抽的。打工的时候 她躲在洗手间抽,抽完要给自己身上喷香水嘴里喷漱口水。她甚至也学着美国人带一把牙刷在那里,她会在适当的时候刷一刷她的牙但更多的时候她嚼胶姆。所以她 一直是美丽的。
  
可是我不能现在就搬过去,我还要看看他的诚心,反正齐寄(就是那个“破死道”) 答应我没找到合适的人会一直帮我保留身份不离婚的。我现在搬过去他会觉得我是投奔他如果不满意又把我赶出来怎么办?林悦一边抽着她的万宝路,一边说。我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她真的是我的偶像。要是我,现在恐怕就哭着去敲大师傅的门 了,她却不是。她是那样的女人,即使要“ 就义”,也是当年江姐那样的--非得含着热泪绣完了红旗然后深情款款地说一声:新中国我爱你,最后才“从容”赴“刑场”。她现在在下一盘棋,在一个一个地数着别人的“眼”同时也数自己的。她是高手。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在这样的国度 里怎么会活不下去呢?连餐馆都打过了-- 她总是用骄傲得不行的口气对我说--阿慧,不要看你在搏死啊,就你这点钱,不是越搏越死?你那是假清高--不要看不起人家走街串巷推销保险套的,那也是一种活法--有钱你就是大爷!现在嘛,你要是没有资助了,林德曼一脚踢了你你怎么办?你比我还要惨。我好歹在餐馆是熟练工, 我知道什么样的客人有好小费,我知道怎么叫客人多留小费我少做事。我还知道怎么跟厨房搞好关系让我的客人少等多吃。以后我可以盘下一家店自己做,你来我这里打工?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又抽了一支新的接上。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我除了养鱼什么也不会。美国经济这两年不景 气,工作难找,我的专业更是僧多粥少。要不我也嫁个有身份的--又怕熬不过两年离婚还是等于一场空;要不我就打道回府-- 可是觉得恐怕受不了拥挤的人群和贼一样盯着你的眼睛了。霉国的好处就是,就算等你发霉了,除非你报警,没有人会来理你的。
  
我忽然想到张爱玲的死。
  
我把车开到那家牛排馆门口才想起来今天是没有店开门的--大家都在“感恩”。可是我依旧沿着外卖的车道转了一圈。我看到平时熟悉的窗口:那个翩翩少年彬彬有礼地问你要什么然后在话筒里通知厨房, 然后你就可以到前面的窗口去取了。整个过程也就五六分钟。你不用下车,你尽可以在车里听萨郎迪昂,或者张学友林忆莲优客李林。你哇啦哇啦地哼,想和你再去吹吹风,吹吹风。然后滚烫的牛排就好了。你摇开车窗伸手取过,然后飞驰而去,一 边“吹风”,一边吃你的薯条。林悦说,美国是什么?美国就是一小群聪明人(犹以老中和老印为杰出代表)养活了一大群的懒汉。他们做什么都有“工具”,做人工流产还要打麻药生小孩全身麻醉怪不得划一 小口也得打破伤风所有的针都是塑料一次性的。我再次想到了艾滋病。我在所有的公共厕所必须用垫纸,只有中国城的厕所你常常无法如愿。可是急的时候也只能眼睛一闭了。

  
现在我只能翻冰箱了。林悦帮我一起翻。香肠,榨菜,咸菜,还有一罐鱼--豆 豉鲮鱼--是上海梅林罐头厂的产品,我每次去中国城总是抱一大堆回来。我把东西拿出来装在盆子里,谢天谢地林可没有喝完我的啤酒我还可以和林悦醉一醉。我熬了稀饭开了电视,然后就看住林悦。她是真的美丽,犹在这灯光底下。谁说女人之间只有妒嫉的?我觉得女人欣赏女人也属于美好的范畴。
  
林悦说你的眼睛要凸出来了。她说笑话的时候一定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没有四 环素牙,她很健康,从小。我看住了她,然后说,林悦不是我要赶你走,不过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去找大师傅--我还是不习惯 叫他“杰夫”。阿慧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睛忽然红了。我的偶像,不!林悦你不能哭的,我在心里喊,你是我的偶像你在我面前一向“从容”,一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你怎么可以哭?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读懂我的“内心独白”。她开始流眼泪,她和所有平常的女人一样,哭了。她很委屈么?三年以前她开始拒绝和丈夫同床。他们家的房间里是两个并排的单人床。后来他就搬到客厅里去住了。我没有看见她哭过,她一 直在笑,露着她雪白的牙齿。现在她在哭, 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哭得依然“从容不迫”。
  
我不敢看她,我一向脆弱,一向看到别人哭自己也是要哭的。我急忙去铺床,我 觉得有些话在床上讲比较妥当,不管是跟男人还是跟女人,床给我们安全感,这一 点我无法否定。林悦似乎也是意识到这一 点的。我们钻进了我母亲给我置办的鸭绒被--幸好了这条鸭绒被,我没有太多的钱付暖气费,钻到里面让我觉得世界最后的温暖。林悦又笑了。她就是有这个本事,人 家还没有弄懂她做甲事的原因,她已经把乙事也办完了。今天,“感恩节”,她被她的丈夫叫了一句“滚”,就钻进了我的被窝;明天她的“杰夫”会说一声“来”,她就 又会钻出我的被窝。我没有损失什么,我只是看着她,象看着一个出色的演员,在 这个舞台上,来去匆匆--可是她依然是我的偶像。我无法那么轻易地“快乐”,也许我是四环素牙,我不能够随便张开嘴笑。
  
我们面对面躺下,说实话我是不习惯和女人躺在一张床上的,大学里也没有, 我睡上铺,谢绝任何人爬上来“共铺”。可 是现在我从林悦的身上闻到了女人的香气, 是的,和男人的不一样。她伸了一只手过来环住我的腰。我奇怪她那么小却可以环住我。然后她就没心没肺地闭上眼睛睡着 了。得!演出结束了。我看看她熟睡的样子 忽然有一丝怜爱。我想我要是男人会不会让女人哭?大概也会的,我是女人还让男人哭呢。可是我不愿意女人哭。男人哭的时候我有罪恶感,女人哭我会心疼。我轻轻扳开她的手,她在暗淡的灯光下酣睡着。她现在不用去想她的“红旗”她的“气、眼” 了。她闭着眼睛,世界就是她的了。我觉得 自己要是活到三十五岁还可以这样我会多么愉快。可是我天生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又头发很长的女人,还常常试图做“小人”却依然不常常能够如愿以偿。我总觉得林悦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却是虚无飘渺 的,所以我绝对无法那么快就在别人的床上睡着。我现在甚至无法在我自己的床上睡着。
  
我下了床,然后走到阳台上。天真的很好,很多的星星。我吹着风,我什么也不用想--今天一天的事,够我“想”的了。现在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了。我也很“从容” 了。我瞥见对面的男主人在电脑跟前手舞 足蹈--我想起自己也应该在这样好的夜 晚做一些什么了。于是我走回到客厅里, 打开我的电脑--电脑真是好东西,可以把 我送到世界的每一个不点煤油灯的角落。



原载《小说界》,入选《中国留学生文学大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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