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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触摸西班牙:路以斯和A

渡十娘|触摸西班牙:路以斯和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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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赵彦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赵彦,1974年3月生。写字者。现居西班牙。


又是夏天


我上楼的时候路易斯已经把门打开了,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他准备好两边干净的脸颊等在门边上。


诗人路易斯      摄影:赵彦

尽管天很热,路易斯还是整齐地穿上了他挺括的白衬衣和黑皮鞋,我还能闻得到他身上临时喷洒的香水味。羊排都烤好了,这次比之前的都嫩,没有起壳,他还炸了几个金色的胡萝卜馅春卷。洁白的碟子也以三件套的造型摆放在餐桌两边。

就我们俩。

自从我搬走后回过这里两次,都是一大桌子人吃饭,新来的室友(我的继任)和他的女同学,路易斯的老朋友PP,另一个室友何塞(A的继任者),有时候还要加上内拉, 闹哄哄的。现在我们像是回到了去年,当我们三人合租时,由于A大部分时间在外演出多是我们俩在家里吃饭。

路易斯端详了好久发在我朋友杂志上的他的中文译名,他不知道哪首诗是写比塞塔的,哪首诗又是献给他的女儿们的。那些繁复的中文笔划让他头晕。

“如果我现在去中国,人们一定会指着我鼻子对说,‘看,那就是诗人蒙戴诺。’”
路易斯的玩笑听上去显得有点心酸。

我搬来住的第一天,他在我房间的门缝上贴了一道黄色的宽胶带纸,递给我一把剪刀,“剪彩吧!”他脸上准备好笑容让我在剪刀落下的那一刻即时绽放。又有一天,他从外面弄来一辆帆布的超市小购物车,很认真地问我有没有驾照。

现在偌大的屋子里只路易斯一个人了。A走后搬进来的何塞回巴塞罗那度假了,实际上这两个月他没怎么在这里住,内拉在上班,仍旧像以前一样晚上九点才到家。我的继任者上个月搬走了,之后这里一直空着。何塞说路易斯厌倦了老是睡客厅,现在我住过的那间房路易斯住着。

去年九月,为了收留当时身无分文几乎流落街头的内拉,路易斯让出了自己的大卧室,然后在客厅一睡就是七八个月,因为没有暖气冬天冻疮把他的两只手都冻黑了,发肿的地方还流脓,四月圣周过去很久他还戴着他那副厚厚的皮革手套。

因而每次我与PP见面,我们都会讨论路易斯和他的内拉。PP很明确地告诉我路易斯不会与内拉结婚。“这样再好不好了。”我对PP说。我们没有从内拉身上看到半点诚意,自从她来这里住后,她没付过一分钱房租,几乎不收拾房间,也没给路易斯买过哪怕一双袜子的小礼物。每次聚会一起吃饭,她也从不洗碗碟,而是像个贵宾在那里又是唱又是跳。或者拿起我们的手机一个个看过去,“我也要换个手机。”她看着路易斯的脸半是撒娇地说。

要知道她平时的工作就是帮人洗碗拖地的。

各种迹象表明内拉就是在利用路易斯。去年一度传说路易斯可能会与她结婚,因为她秘鲁的大儿子也想过来,两人都需要合法身份。只要她与路易斯结婚,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但路易斯和我说他与内拉只有过一个月的亲密关系。就是内拉刚来时的那一个月,两人缠绵过。此后再也没有了。

诗人路易斯   素描:赵彦


吃饭时我和路易斯一直谈着他的诗。我还告诉他我新近在写的东西。去年夏天我们俩作为A的“留守室友”经常一个人在自己房间写诗,一个在阳台上写别的。他还帮摩洛哥女人改小说。因而我们会经常讨论文学话题,尽管我们之间隔了好几个时代,但有Google,一切隔阂都能在短时间内粗线条地解决。他还给我写过几首诗。而我写的几个随笔里都有他的身影。因而当我回望我的马德里生活时,与路易斯合租的那段时光最为重要,路易斯也更像是我的亲戚而不仅是一个年长的室友。这三年我在西班牙度过的时间,有些就是梗概,哪怕篇幅再长;而有一些再短也是正文,就像微型小说短短几个字也能讲述一切人生。

路易斯恨不得把羊排一股脑儿全拨到我碟子里,至于春卷,就是专为我炸的。他还在冰箱里准备了甜点。去年夏天每天傍晚他都在给阳台上彼时学习的我端来一份冰淇淋,配上新鲜的花瓣(要是没有就摆上一朵塑料花),有时候上面还会覆着两片造型好看的饼干,然后挤上浓稠的巧克力酱。他是个浪漫的老绅士,讲究形式。可惜如今妻离子散,一个人孤独地和一些不停更换的外国室友在一间旧公寓里度他的老年光阴。

我给他的译诗《无题》里,第一句是“好人只满足于一个念头。”这是我给他加上的。路易斯并没有写。

好人只满足于一个念头
……

当水不再打湿河流
当酷暑和严寒不再彼此消失于时令和季节
当坏人在苍穹下枕着枕头入睡
当天使失眠 不再有悲痛 也没有眼泪

当时间不再有知觉
当我栖息于你们体内
当你们不再孤单
已离开

照片:网络

路易斯最小的女儿已离开了。五年前死于癌症。这正是他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墓地的原因。他也提前给另外两个女儿写好了告别诗,就是上面这首《无题》。前年,他弟弟走了。今年,他八十岁的弟媳身体也不行了。

路易斯每天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马德里河对岸被距离切得粉碎的市中心老建筑和他早年结婚时用过的教堂。公寓三个卧室的门都关着,卫生间的门也半合着,阴影作为一种重要的事物从走廊的这头连到走廊的那头,厨房外的光线很强,但被两重门过滤了后无力地趴在那些炊具上,有一些则落在地板花哨的瓷砖上。在有些日子里,来打扫卫生的友摩洛哥女人会在其中的一扇门板上晾路易斯洗净的床单,有时候椅背上会搭上一条晾衣架挤不下的他的花内裤。客厅的电视终日开着,却不再有路易斯感兴趣的节目。

路易斯对我说好久没有在电视上见到A拍广告片了。

我没吭气。

A上个月又搬家了。但搬去哪里他没告诉我。


演艺人A  摄影:赵彦

我忽然有种感觉我还住在这里,仍旧在我光线非常多的房间里,窗外阳台上路易斯春天为我采摘的淡紫色的绣球花也仍插在红色的塑料桶里,阳台边上的电线杆上站着的鸽子也仍是我去年见到的那对鸽子夫妇,再远一点的小公园里也同样是那帮孩子在踢足球,菲律宾人的麻将圈也仍旧是那四个人,而A,也仍旧会在某天忽然令人惊喜地从他演出的城市回到马德里……

我眼眶里噙着泪。努力了很久才没让它滚下来。

我们把我们俩吃的食物照片发给PP,PP说他正在厨房里炸鱼排。和去年一样,六月中旬PP就和他妻子飞去伊比沙海岛了,他们在那儿有幢漂亮的避暑别墅,每天夏天都去度假,一直到十月。但PP在那儿每天都不过是在厨房里做做饭,在院子里听听他的老爵士,要不就是跟在儿子女儿两家人屁股后头去海滩。他们很少与他说话。他与他们也没什么话。

我与路易斯玩多米诺骨牌。路易斯一边翻着手里的牌一边盯着墙上的挂钟,他数着离最近一班公交车抵达还有几分钟。从他家到我现在住的公寓其实只有半小时不到的车程,就隔着一条河。但我却觉得像是两个世界,因为一个属于过去,一个是现在。从现在跨到过去需要重新把那些陈旧又多色的感情翻出来放到阳光下晾晒, 有些属于纯友谊,有些属于亲情,有些则质地像爱情。有些禁得起光照和晾晒,有些则就霉变消失了。

现在我傍晚散步总会把去马德里河边视作我最好的线路,尽管路途最远。因为马德里河离路易斯住处最近。那条会经过两个公园的路线还有一座跨越地铁轨道的天桥,之后就是那片去年我与A看过一次露天电影的空地。去年那个夏夜,为了给我御寒(那几天天气很凉,晚上温度很低),A把巴掌撑开焐在我穿短裤而大面积暴露的大腿上,这个姿势让他坐得很别扭,可他保持到了电影结束。他可能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索性把我抱在怀里。他怕我拒绝。但又非常想这样做。第二天我们又去了另一家露天电影院,一个艺术中心的空地上,看的是库布里克的《2001年太空漫游》,电影看到一半,他忽然有点失望地盯着我叫起来:呵,你今天严防死守呢。
那晚我穿了条长裤。

这就是去年夏天。我们之间有很多美好的记忆。今年入夏我们只见过一次,在我们去年听音乐会的一家公园听了一场纪念登月五十周年的主题音乐会。我们坐在草地上,天气很热,离主席台很远,是众多盘腿坐着的观众中的一员,他一边听一边用舌头舔湿手里的卷烟纸。有时候我们靠得很近,膝盖就像即将出事的车辆那样彼此失控地碰触着,有时候他只是躺在我一侧连番打着呵欠。最后分别时我们俩在地铁里吻了吻彼此的脸颊。


演艺人A    素描:赵彦

一个星期后他搬了新住处。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时间过得飞快。可能在路易斯那里它运行的速度反而慢了,因为他有比以前更多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现在我不在那儿看书了,他失去了傍晚给我调配冰淇淋的机会,也不再有等待A回来的日子,而他原先寄予热情的内拉待他也一天比一天冷淡。路易斯经常在内拉还没下班就把自己关进了梦乡,等早上从墓地散步回来内拉已起床去雇主家了。两人正好错开。到了周末,五十出头的内拉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她的朋友,路易斯则和往常一样上午去咖啡馆,中午和下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何塞不在家让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徒然增多,但一切都与之前一样。

没有什么变化。

这段生活让我学会了拒绝任何多愁善感的东西,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种东西仍旧很多。

我一写东西就面临危险。或者说一写这段生活就存在着危险。因为那是通过我自己多愁善感的眼睛来看待他们。就像门罗在小说《家具》里写的:看着词语像铁丝网一样不断增加,错综复杂,令人迷惑,使人不安——与丰富的物品、食物,花朵、编织的衣服,与其他女人的家庭生活背道而驰。越来越难说它到底值不值。

毕加索画作   来源:网络

我写下的那些词语的铁丝也在我身上绞缠起来,让我碰触不到我写的那些人的真正性情,碰触不到他们在离开我的电脑屏幕后面的生活。马德里不大,可是有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会绞缠起来,过去、现在, 友谊不像友谊好感不像好感的感情,前年、去年和今年的夏季,未来,我自己的写作理想、路易斯六本未出版的诗、摩洛哥女人终止在六十页上的传记小说、米盖尔(我现在的房东)发表在网上的建筑随笔、A的免费戏剧课、何塞那些乌托邦音乐专栏……空间的经纬度和时间的经纬度交织起来,在我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却带不来任何务实的东西。

我等着夏季过去,因为夏季是最寂寞的。很多人都因为炎热离开了马德里,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也一事无成。我等着秋季开学,等着乱糟糟的校园课堂,然后是圣诞节,然后是元旦,然后是又一年。

我等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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