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触摸西班牙:再见了,米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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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赵彦
编辑|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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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米盖尔分开是注定的事,八月初我还没下定决心搬走他就问我了。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对这个房间的不隔音仍旧不能习惯。“哦,”他思忖一下,“你还有个大问题呢……我没法给你提供住宿证明……”
他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这让我想到他就把这句话准备好了。这个理由听上去让我们俩都不尴尬,也合情合理。尽管我可以找其他朋友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住宿证明。
从六月中旬安赫拉搬走,米盖尔就一拨一拨地在接待看房子的家长了,有时候是孩子们跟着一起来的,有时候只有家长本人。偶尔还有来这里上大学或读硕士的拉美学生会给他发邮件,约定看房日期。他还接待过几个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欧洲大学之间有很多本科交换项目,这些年住在米盖尔家的都是这类学生。但整整一个夏季过去了,米盖尔还没找到一个房客。
理由都很雷同。看房的学生和家长们不能理解好好的一套房子为什么要把装抽水马桶的卫生间安在厨房深处。还有一个更加致命的问题——淋浴房是透明的,与米盖尔住的房间只一块玻璃之隔。
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包括已经在这里住了七个多月的我。
米盖尔却振振有词:空间和结构是考验建筑师最重要的两个方面!
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个。再好的结构能够消除菜味和屎味混杂的气味吗?再好的空间能够消除我每次冲澡时的那份提心吊胆么?我开始收拾东西,同时也在网上找起房子来,没几天我就在同一地段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小房间,和一个罗马尼亚老太太合租。看房回来后我告诉米盖尔我月底走。米盖尔埋头继续在电脑上打字,对这个结果似乎不感到意外,感到意外的是我,我觉得他把我这个简单的陈述句放在牙齿嚼了一下——这次他居然那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而没有中途插嘴。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你是第三十个房客。
就像他那样,我也把“三十”这个数字放到嘴里仔仔细细地咀嚼了一下。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言之凿凿:住久了就不知道怎么与对方维持关系了,如果已经成了朋友就不好意思再收房客的钱了。因此他宁愿租给那些以四个月为期限的短租学生,在这里住得最久的要算两年前的一个玻利维亚女人,可能来这里培训,她给他做缝补活,打扫卫生,之后还想把年轻漂亮的女儿介绍给他。几个月后她女儿真的过来了,却看上了别人,没多久这对母女就与女儿新结交的男友搬出去了。
米盖尔本来还渴望媳妇丈母娘一锅端的,没想到人家最终没看上他。这几年他一心想找个年轻的,至少得得有生育能力,因为他的理想是这辈子有个自己的后代,这样,空出来的那两间房就不用租出去了——一间给未来的儿女做卧室,一间给未来的儿女做书房书。也算是对逝去的父母有个交代。不算上偶尔在工作场所遇上的那些客户,米盖尔寻觅范围也把房客囊括进去了,可他却不能入下那份戒心,他对所有的房客怀有很深的警惕,怕熟了后不缴房租,因而拼命与他们拉开距离,正是在这样的矛盾心理下十多年来他一无崭获。我估计那位玻利维亚老女人对他就是这样,她可能刚住进来时对他有过幻想。毕竟他有房有博士学位,长得也很不赖。
我对米盖尔也有很深的疚意,因为这个夏天他邀请过我数次去他朋友家的游泳池消暑,他还想请我看展,可我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拒绝了他。最后一次是我搬家的那一周,他让我帮他在网上买票,因为马德里最近有个平克·弗洛伊德。他想和我一起去。
他问我知不知道平克·弗洛伊德。我说不就是那个唱《迷墙》的老家伙吗?
他大为惊喜。因为在他这套只租给学生的公寓里,平克·弗洛伊德属于无人问津的老人,那些在他这里短租过的年轻学生都不喜欢他,他们还把滚石、齐柏林飞船都视作古董,朋克和猫王则早已入土为安了,历史,不管是摇滚历史还是艺术历史在他们看来都是一片已经唤不起生气的坟地。而我却在二十年前就听过平克他老人家的专辑,我还能背出几句《迷墙》的歌词。他于是马上把我引到客厅,从灰蒙蒙的书架上抽出几本精装书和珍藏版海报,让我看年轻时这支乐队的风采。但很快像从前一样,我们闹不愉快了。当他指责我或是记忆模糊或者说根本没听懂他说而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时我这次真的没能忍住了。
“聊天不是考试……”我脸涨得通红。气得想把他那些展示给我看的书扔进抽水马桶里。
他说的那个叫一面是月亮一面是什么鬼玩意儿的平克·弗洛伊德的西语歌名怎么也无法在脑子里与我的中文名对应起来,他说的这首歌是我听的平克·弗洛伊德的第二张专辑中的一首,可我对此印象并不深,因为当时我对《迷墙》太迷恋了,《迷墙》之前和之后都不过是用于强化它身影的背影,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召唤它来的。因而在浏览完他的那几本破书打开电脑售票网页的海报后我才想起来这正是我当年听的我并不是那么喜欢的专辑的封面。由于岁数大了我在唤起自己记忆上有个时差,加上经由语言和译名搭建起来的楼梯让我拮取那个准确的歌名显得更加困难,这本来对我这类才学了三年多西语菜鸟来说很正常,他却揪住这个不放,唠唠叨叨地数落了我半天,大致就是指责我这种不质疑事物的模糊的处世态度最终会毁了我的西语和我的文学研究事业。
我气得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已经很多次了,他这种对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的较真让我们的谈话变得扫兴他自己却意识不到。细节固然重要,可是我们做不到只有掌握所有的细节后才能认识事物。上帝赐予我们记忆力,同时他还给了我们联想功能、自我修正以及自我扩展功能,为的就是弥补可能会掉链子的记忆力,因为仅凭记忆能力我们只能认识物理上的世界。只能认识我们视网膜上有的东西。我做不到在认识所有的单词之后再去阅读文章并做我的文学研究。米盖尔一直以来都有种和自己沟通过度的倾向,他受计较细节之苦,而我宁愿用混沌作为一种沟通工具,因为我相信世界的基本结构是一样的,我们能在一种模模糊糊的状态中掌握事物的真相并理解对方。米盖尔的情形用列维·施特劳斯《我们都是食人族》的话来形容,“……厄科话太多,滥用了语言,因此被限制在了语言的最小的用途之中。”
我端起杯子于是头也没回地就去了自己房间。
我们正是以这种方式相处下来的,因而这八个月让我对他始终情感复杂。落在我们虹膜上每一个影子都不应该成为我们的眼罩,而应该是风景本身。但是米盖尔不懂这个。他把每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人都视作潜在的敌人和小偷,他想获得别人的怀抱,却把背对着人家。他对无关紧要的细节也阻止了他对人的信任。
搬家前一天我帮他清洗了厨房和那个装在厨房内部的小卫生间,我还帮他打扫了客厅。在给客厅除尘时我忽然想这八个月里他无数次地在这里帮我改文学课上的作业,他用三种颜色标出我评论作业中的语法错误,而且每一次帮忙都很及时,因而米盖尔不是百分之百的恶魔,尽管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好处的西班牙人。
我在一天内就收拾好了东西。为了不影响我进出,他整整一个白天都在朋友家里。我在三只行李箱里都装满了东西,因为体积太大我把它们推在角落里。我的和盆植物们也在几只背心袋里安息了,为的是明天朋友的车子一到我就可以拎上它们下楼去。米盖尔十点才到家。他开电脑时我站在他边上与他聊了一会儿。忽然间,过去的几个月里帮我改作业的场景也跳出了他的脑海,他搬出来他做博士论文时的资料和发表的文章一一展示给我看,为了向我证明明年我做论文将面临与他一样的困苦——就像头一天晚上我入住这里时他展示给我看的他出版的那六本建筑学方面的书。他忽然动情地说,如果你愿意,拿到居住证明后明年你还可以搬来这里……你知道的,我这里都是四个月一个周期 ……
但我知道我走了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别过脸去,又加了一句说今后我们仍旧可以一起在外面喝咖啡或一起看展览……
我知道这也没有可能了。
有些人只能相处一段时间,尽管他真的不是恶魔也不是坏人。
第二天我走时他起了个大早,九点过半我就听到他在他自己房间里走动的声音了。还钥匙前,他在我房间里仔细查看了设备。我以为他不会那么干,到最后他最终还是对我疑心重重。他颇有目的地上瞄下瞟,甚至仔细看了那块已经卷起几个角的塑胶地板和那张从他祖母手里继承下来的包绒的枣红色小沙发——尽管房间里的一切不是很廉价就是很古老,他却仍要保证它们能正常运营。他是某种程度上的富翁,又真的是个穷人。他懂的很多,但生活一塌糊涂。他关心世界大局,却计较次要的细节……列维-施特劳斯说很多美洲神话都会讲述一对双胞胎,一个善良一个邪恶,或者一个爱好和平,另一个热衷于战争,以两极和对称的模式来安排人类的品质,这个模式还延及到了人类生活的其他方面,但神话里的这对双胞胎最后其中一个人总是会死去,因为就宇宙层面,不同和对立 的极端永远无法被调和,永远不可能变得一模一样。但当这对双胞胎经常寄生在我们个人性格身上时他们能够共存,无论什么时候,我们总能发现我们身上同时生活着这对矛盾的兄弟。在米盖尔身上也一样。
我把拉杆箱和我养的绿萝推进电梯时,米盖尔就站在他自家门口。他帮我把鞋擦拖到一边,然后费尽力气把我最大的那只箱子推离家门,并往电梯那边滑过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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