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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触摸西班牙:和A,又是一年

渡十娘|触摸西班牙:和A,又是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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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赵彦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赵彦,1974年3月生。写字者。现居西班牙。


又是一年……


A 的素描   绘画:赵彦


我在A的房间里辨出了刚刚过去的那一年的时间:我曾经睡过几天的铺在他新床垫上玫红和深蓝相间的被罩和床单,他经常在阳台上与我一起晾晒的带红圆点的紫色浴巾,我坐过几天如今显得有些凌乱的铁艺玻璃桌(那张玻璃桌曾经是路易斯公寓里唯一时髦的家具,他搬家时就带过来了)。他房间很小,窗户推出去是一个狭窄的小天井,光线不多,左边紧挨着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往右边再过去一点是他朋友的主卧室,主卧室是开放式的,连着客厅,如果朋友带女的回来,“啪啪啪”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时也加入那种活动,如果他那朋友约了女友上门的话,是否也会顺便帮他约一个。

约炮很常见。我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女友,才二十出头约炮友已成为她社交生活的一部分了,纯粹是为了寻刺激,或者是为了纡解压力。她还向我总结心得:千万不能和炮友产生感情。

我与A在一起从不谈论这个。

两周前我去看了他的演出。我终于可以在舞台上见到他而不是我们我们曾经合租的公寓或者露天电影院露天音乐会之类的,但快演完时我才看到他出场,和他另一个同事,扮演的是两个不起眼的士兵,驭驶着两匹带轮子的表情呆滞的木马。他摘下头盔我就知道是他,尽管被主角挡住了小半个身子。我还熟悉他那把有些灰白的胡子,它让他的俊俏加进了几分沧桑的色彩,但他的脸在他那些貌不出众的同事中不是一般的醒目。到了谢幕时,忽然,本已与另一士兵进去的他从幕布边窜出来,朝观众席上使劲挥手,就像在大街上与人快乐而无忌惮地打招呼。我怎能不知道?!他把手举得这样高正是为了让我看到。

我一点都不在意他是否演主角。事实上我对他们这一行根本没有兴趣,尽管我自己也修过一些戏剧课,但我还觉得他如果只是一个幕后人员甚至场记都比演员会更好。从巴斯克国立大学社会学毕业后他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了五年,然后不知怎么的中了戏剧的邪,又去大学修戏剧课,之后去了毕尔巴鄂的一个小剧团。我猜想他可能不想浪费自己这张帅气过头的脸,他是我三年来见过的最为英俊的西班牙人,脸上没有一块肌肉或者一根毛发是多余的,如果有缺点,所有的缺点也是为了最后凑成他的形象完美。我非常坦率地对任何我认识的人承认我于他几乎是一见钟情,从头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有点喜欢他了。

因而正是好色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我最近这一年的定力和理智,我几乎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去想他,我还经常盯着WhatsApp上他的头像,希望他会忽然问候我。

事实上他很少主动联系我。我们见面时会有一些亲密的身体关系,但他很少像别的朋友那样对我嘘寒问暖,他还批评我写的东西赘语太多,应该也包括WhatsApp的留言。因而我与他说话不论是现实中还是WhatsApp上都是干巴巴的,但他肯定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性,而我也知道他并非像看上去的那个放浪不,他内心敏感得像一口发酵池,任何东西投进去都会起情绪的泡沫,但他非要在人前至少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叛逆者的模样。我们俩的关系其实就像一段弹簧,总是你进我退,也就是说,如果这几天近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必定会远远地弹开,之后,在我的主动下又忽然靠近……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们合租公寓已是几个月前的陈年旧事了,搬到这里后我很快成了这个区地道的公民,我熟悉这里的角角落落,从我租住的公寓到学校最近的小路也成了我自家花园的一部分,每周至少有一天,下午我会穿过只有我知道的去文学系最近的线路,如果没有课,傍晚,我则会沿相反的方向去散一到两个小时的步。在去学校的一段下坡路上,有两个黑人每天都会在那里等候车主,因为树林里有个停车场,他们收取很微薄的服务费,帮他们引车和拿取东西,仅够食物使他们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并有力气等待未来更多的机会。


林荫路再过去就是一系列的科研机构和大大小小更多的小树林,然后是没有大门的我们的学校。我的偶像奥尔特加就在其中的一座小树林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为什么我从未认真去找过他的雕像位置,光知道他每天在那里凝视我们就够了,只要他在,我在这里的一切行径就都会变得合理,哪怕是对一个不合适的人的迷恋——因为我做什么都是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文字里的磁力会把一切都吸附过去并对我们进行判断,经他判断过的世界才会清晰和让人信任,包括与他隔了大半个世纪的我现在的现实——奥尔特加有些用来审视世界的东西用上几个世纪都不会旧。他的哲学体系是一个既观点清澈又句式豪华的景区,去过那里一次文学公园就变会得破破烂烂了,但目前我只能呆在被文学辖管的小房子里。他在我现在就读的大学授过好几年的课,因而附近有一个全西班牙最权威的奥尔特加研究所——其实文学系对面就是哲学系。在战乱年代,这里曾是他的庇护所,他在这里写下他的《》《》《》的。。;我现在有限的西语书藏书里,一大半是他的。我经常防备自己一张嘴就要说“奥尔特加如何如何”。


因而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半年前与A与路易斯一起合租的小区与现在我住的几乎算是学区的小区,A那种多变和凌乱的波希米亚与我目前整洁严肃的学院时光也迥然有别,但不知为什么,那段生活和他都还这样强烈地吸引着我。它们互为倒影却都不打算为对方改变什么。

“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记忆中的快乐,那些快乐和感情,那些处世之道,到头来都不过如此。或者不如说,一杯光彩熠熠的佳酿,放久了也会变味,变稀,变得平常;而我们也在困境中改变了——没有变得更好。”

感谢艾丽丝·门罗为我描述了我和我目前的生活。就像她小说所写的,我们其实都改变了,但不是在困境中,A、路易斯和我,也包括路易斯的现女友内拉和摩洛哥前女人(我在以前的随笔里写到过)。但我们都没有变得更好。我们只是与我们曾经相遇的那段生活不一样了,变得陌生了一点一点,然后继续陌生着。


我与A分开后约过去附近的一家公园抽烟,我们在公园的湖边发了一会儿呆,看了公园内的两场艺术展,之后我帮A拍了一段在湖边的视频。A说这段视频是给他年迈的老母亲准备的。我对他的生活缺乏一定程度上的了解,因而我宁愿选择相信他。他妈妈与路易斯同龄,七十年前曾在马德里一个富人家里做过帮佣,就在这家公园边上,因而这里是她当年推着某辆婴儿车散步的地方,之后她回北部与食品厂的一个工人完了婚。也就是A的父亲。A父亲去世后,A与母亲住到了一起,他的四个哥哥姐姐都比他年长很多也各自有家庭。在我们合租公寓的那段时间里,我有时候会听到A和母亲通话。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

门罗又说,“……而现在,我不再相信人们的秘密是确定的,可以言说的,也不再相信人们的感情是有形的,容易识别的。”


Sani Sidro节即将临近,我给A发信息。因为去年Sani Sidro节是我们关系发生质变的日期。A说他正在北部参加一个婚礼,回后来联系。但回来后他没找我,没与我说Sani Sidro见面的事。我也没有再约他。我于是一个人趁散步时去听了音乐会,没有了A,那些音乐会也像是变得没有了灵魂。音乐声很大,人很多,但一切像是电影,而我只是一名普通观众。站在人堆里我很伤感,去年我们听音乐会坐过的那片草地如今已一片狼藉,那儿已经堆了新的啤酒易拉罐,新的烟蒂,也在听音乐会的一些人中形成了新的伤害和新的怀念。

和我们一起听音乐会的A的朋友是政府里的一名公务员,但不知怎么的也爱上了戏剧,因而他与A是几年前戏剧班上的同学,去年他来时A正好在空档期,整天闲得没事干,于是我们三人连着四个晚上都去公园听了各种主题音乐会,每天我们在路易斯蹊跷和愠怒的目光中离开家(路易斯总希望我们能在家陪他),然后深更半夜哼着歌摇摇晃晃地回来。马德里每年的Sani Sidro节都有很多音乐会,一个持续时间更长的是在一个著名的公墓边上,离我们的合租公寓也最近。

有天晚上,音乐会上有个一直蹭着A的屁股在旁边扭来扭去的男生问A你女友为什么不跳舞?她是亚洲哪个村子里窜出来的?!她听不懂音乐么?当A把这段半半是玩笑的话转达给我时,奇怪的是我关心的不是我是否要立即去前去报复性地承认我来自某个亚洲某原始部落,而是那位男生为什么要把我看成是他的女友而不是A朋友的女友。显而易见,四天当中我们已经有一种微妙而明显的东西在滋长了,只是未加确认。A把这话传给我们似乎也是为了试探我,因为他分别看了看他朋友与我的脸,可能想从中找到一丝荣誉感或者让我主动确认,但这种感觉没有停留多久,他随即说我们他对那家伙说她是我室友。

今年A在马德里工作更多,整整两个月都有演出,再之前是在巴塞罗那。但他的戏剧排到这个月底就结束了,之后他又将开始居无定所的生活,去北部参加一个电影节和一个政府文艺活动,去南部给一个海神节的助兴,然后整整一个夏季他可能都不在马德里,之后就是下半年了。

他于我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我无法掌握他,他不确定,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永远在各种路上,他永远在扮演他人,他永远不会很及时地回你的信息却又不会记着你,他永远在近处又在远处……

二十年前我读的第一个门罗的小说讲的就是一个给人做帮佣的女孩爱上了来村子里做飞行表演的一名男子,那名男子性格很讨人喜欢,但行踪不定,驾着一辆退役的旧飞机在不同的村子里以表演为生,有时候还去更远的北方。这让女孩很是着迷。她喜欢上了飞行员,而飞行员也许诺几天后再来这里带她走。很多年后,这个女孩与另一个人结了婚并且了有了一个稳定幸福的大家庭, 有一天她想起了这个故事和那天之后再也没出现过的飞行员……

我在A朋友家喝了一杯A做的稠浓的草莓鲜榨果汁。离我上次来这里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他朋友家什么都没变,依旧有点小乱,朋友养的那只猫也还认得我,我一坐进沙发它就跳上我的膝头。朋友不在家,卧室和客厅交接处的一把椅子上搭着一件软塌塌的猩红色女式睡衣,不知怎么的,这件睡衣让这里有了一股性别不明的气息。朋友比A小很多,房子是他父母买下的,但他父母住在另外一个城市,除了偶尔串场接些小丑之类的小角色,A的朋友也没有正式工作。我们半年前在夏季的韩国电影节上一起吃过饭,还喝过东西,但我与他没怎么说过话。那天晚上我因为丢了皮夹一直在打各种电话。我也心不在焉。那时候我的全部心思都在A身上。


其实我还是因为孤独。

一切都是因为孤独。

去年六月,在我们密集的音乐会活动之后的六月,一直到七月,整整两个月我与A都没怎么说话,因为迅速走近的身体关系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到了七月底,一位国内的朋友来西班牙看我,我陪他去北部旅行的第一站就是A的出生地,因为那儿有个举世瞩目的艺术博物馆。但我没告诉A我们的行程。车子沿着北部多雨的山丘一直前行,一直逼近法国的海边,那一带的植被特点我之前在国内生活的南部很相似,树很绿,草很密,岩石上也嵌了潮湿的一朵朵苔藓,我看到了A无数次经过的那些沿线村庄和市内他入读的大学。路过每一个角落我都会想A在这里喝过咖啡,在这里约会过姑娘。A的第一个短片作品也是在这里拍的。那时候他扮演一只奔跑的兔子。那只兔子又肥又大,跑起路来有点娘娘腔。

这一切我都没告诉A。A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去年七月我与一个被我称作前男友的朋友拜访过他出生和上学的城市。

那时候A在马德里拍一个广告片。

我们疲乏地躺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光线在窗户边一块很小的地方慢慢移动着,猫在客厅里寂寞地发着呆,厨房里的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滴在水池中,滴水的声音恰好被用来当作安静的空虚节奏。我们靠得很近,能摸到彼此身体上最为隐秘的皮肤,他掀掉被子,而我则裹在他充满汗味的床单里。这气味我去年一度非常熟悉,浓郁的汗味夹带着隔夜的香水味有时候会从他的房间渗到隔壁我的房间里,白天我在阳台上看书时这气味也会从他窗户弥漫出来。有好一阵我们俩谁也没说话。我掂起指尖捊了捊他手臂皮肤上那层薄薄的金色汗毛,一阵痉挛沿着血管的路径掠过他的身体,他假装很享受,但却掩饰不住地抖动了一下。那抖动是一种又轻微又深刻的电流般的动静。

在他边上,我抖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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