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为什么热衷于中式“鬼故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觉得《聊斋》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里面典型十八世纪的道德观,也归之于社会学,本身也有兴趣。”
先讲一个纪昀从他父亲姚安公那里听来的故事。过去有一个人,受过别人的救命大恩,富贵以后,见到恩人的子孙零落,他竟冷漠得像个陌路人。后来这人病得很厉害,恍惚看到恩人交给他两封信,一看竟是当年他自己写的求救信,于是说“我死晚了”,人当晚就死了。父亲借这个故事告诫纪昀:道义上应该报答的,不必谈论因果报应,但因果报应也不会有差错。
姚安公对儿子的教育方式可谓别出心裁,看似是恐吓,实则在讲理。连同这个故事,纪昀将许多父亲讲给他的鬼神故事都收进了《阅微草堂笔记》(以下简称“《阅微草堂》”)。这是他这个大学士唯一一部通俗作品,前后历时9年完成。书中的1196个故事,大多是这样的风格,充满鬼狐神怪和轶闻奇事,借鬼神之谈教化世人,情节简单,注重说理。
《阅微草堂》中记载过这样一则故事,说有一位老妈子能看见鬼,一次在某人家见到一个痴情的男鬼,他二十七八岁就死了,死后经常在院子里徘徊,留意妻子和孩子的一举一动,脸上露出凄楚的神情。后来妻子决定改嫁,婚礼前一晚,痴情鬼倚着柱子哭起来。老妈子将此事告诉了痴情鬼的妻子,她听后痛苦地咬着牙,后悔再嫁了。村里有年少守寡的人听说了这件事,赌咒发誓道:“吾不忍使亡者作是状。”
人生前未被昭显的善恶,死后会在冥府中得到判决(《十王图》之阎罗王绢本,元,陆仲渊)(汇图网 供图)
现代女性听到这样的故事,恐怕忍不住要痛骂纪昀了,这不是拿死人威胁活人吗?我在十年前第一次读《阅微草堂》时,几乎时时皱着眉头,心想这样的酸腐之书,怎么到现在还有市场呢?像我这样想的读者并不少,年轻人最受不了它的说教味,尤其是宣扬忠孝节烈观和因果报应论的情节,恐怕能即刻让人打消穿越到那个时代的念头。但后来我意识到,《阅微草堂》其实更适合具备一定年龄和阅历的读者,读它需要静下心来听作者论理,也需要摒除情绪客观看待它诞生的环境。就像张爱玲在《谈看书》中写到,年轻时读《阅微草堂》,受不了它的“冬烘头脑”,多年之后重读,感受不一样了。
在纪昀的时代,成书之前,书中许多故事就已被盗刻传阅,到了民国,蔡元培还说它是最流行的三部清代小说之一(另外两部是《红楼梦》和《聊斋志异》)。虽然在正统学界,一段时间里涉及它的介绍往往都是泛泛而谈,并且以否定意见居多,然而它终究还是令人无法小觑,渐渐收获不少偏爱它甚过《聊斋》的人。1923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初版,在这部系统论述中国小说发展史的专著中,涉及《阅微草堂》的评价颇高,说它“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鲁迅还推翻前人言论,称《阅微草堂》流传后世并非是靠纪昀的位高权重。
《画皮》剧照
《阅微草堂》撰写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那时正值纪昀统领《四库全书》编书工程的尾声,他也步入晚年。关于成书的理由,纪昀描述得云淡风轻,“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然而全书读下来,仿佛能看见这位儒臣叼着大烟袋,想针对社会症结开出自己的药方。这被他本人称为“神道设教”,意思是以神道设置道德教化,劝奉世人弃恶从善,而以“爱人”为核心理念的儒家思想则被他视为维护世道人心的主要力量。
比如纪昀宣扬因果报应的理念,有时是为劝人化解恩怨,有一个故事,现代职场人不妨听一听。一位通政名叫罗仰山,在礼部做官时,遭到同僚排挤,事事受到牵制,如同身在荆棘丛中,渐渐积愤成病。一天,罗仰山梦见自己来到一座山里,一所茅舍里走出来一位老翁,请他进屋坐坐。罗仰山向老翁陈述了自己的苦闷,老翁长叹说:“你与同僚的恩怨都来自前世,如今排挤你的同僚,前世也因你陷害含恨而死。”老翁宽慰他道:“彼之加于君者,即君之曾加于彼者也,君又何憾焉?”罗仰山听完,胜负之心消然殆尽,几天之内病都好了。
纪昀的道德教化不仅面向大众,有时也为警醒同僚,书中讨论为官之道的笔墨不少,大多贯穿儒家修身内省的思想。其中一则故事,说一位官员来到阎王殿,声称自己生前无论到哪里,都只喝一杯水,在鬼神面前心中无愧。阎罗王讥讽他,如果不要钱就是好官,那不如把木偶放在大堂上,它连一杯水都不喝。“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
以前我想这未免太理想主义,净化道德真能靠劝诫和自律吗?如今却能觉出纪昀内心的某些无奈,人心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在法度顾及不到的地方,恐怕只能靠各人胸中那一把尺了。而无论身处什么时代,朴素的美德都是多数人们内心的憧憬。
《铁齿铜牙纪晓岚》剧照
因深受佛家和道家思想的浸润,纪昀的鬼神故事有时充满哲思。他曾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说“儒道佛”的最高目标都是教人为善,只不过儒家思想更像是日常吃饭。而佛家、道家好比药物,用于生死得失的关头、喜怒哀乐的情感,宽解冤仇罪过、消除愤恨的效果更快,更容易被一般民众接受。《阅微草堂》中有一则书生和狐女的故事,两人好上以后,书生仍旧经常出入青楼,狐女请求他道:我能幻化,凡是你喜欢的女人,我都能变成她的模样。书生答应了,但还是觉得心里有层隔膜,狐女便说:声色之娱,本电光石火,哪里只有我是幻化的,你心仪的某某也是幻化的,“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
面对真实的人性
《阅微草堂》晚于《聊斋》100多年诞生,因都是清代志怪小说代表作,后人常将二者并置讨论。相比《聊斋》,《阅微草堂》故事情节粗略、注重议理,可读性和传播度都逊于前者。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和我谈到,不同于大部分小说靠才华取胜,纪昀的《阅微草堂》是靠智慧取胜,缺乏生趣的同时,却以理念见长。纪昀曾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聊斋》的不以为然,认为它是“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因此在写作上有意背道而驰,追求晋宋文风的质朴无华。纪昀的儿子纪汝佶却很喜欢《聊斋》,还仿效蒲松龄写了几篇小说,令纪昀十分痛心,称其“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不幸的是,纪汝佶后来早逝,纪昀忍不住将亡儿的几篇杂记收进《阅微草堂》,流露出一位老父亲的殷殷之情,“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
《倩女幽魂》剧照
完成《阅微草堂》7年后,纪昀在82岁高龄去世。他为官50余年,一生历经雍正、乾隆、嘉庆三朝,主要生活在乾隆盛世,官至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登上过古代文人中少有的显赫官位。苗怀明认为,纪昀的仕途相对较顺,加上《阅微草堂》是他晚年所作,这让他没有大部分落魄文人愤世嫉俗的情绪,著书时显得更加理性和从容。也正是朝廷高官的身份,让纪昀不会用激烈的笔触抨击封建统治,但他也还时时流露出对礼教的反思。这也是我重读《阅微笔记》时多次会心一笑的地方,现在的我比以前更能理解作者对事物边界的摸索,许多早已被人明确对错的立场,却被他打散标准重新书写。
《阅微草堂》中记载了一则令人发笑的故事,讽刺以圣贤自居的假道学。说有个道学家生性乖僻,好以苛刻的礼法来约束学生,学生们很讨厌他。一天晚上,道学家在月下散步,看见花丛中有位美人,自称是狐女。两人缠绵亲热到快天亮时,道学家催促她快走,狐女却说自己能隐形,也可以从窗缝中逃走,叫他不要担心。等到学生们都来上课时,狐女仍躺在床上,直到一位老妈子来接她,她才走出来坐在讲座上,向道学家索要陪睡的酬金。原来她是艺妓,几个学生买通她演了这场戏。道学家极为沮丧,背着行李逃了。
另有一则故事,一女子怀孕后先后两次向医者买堕胎药,都被严词拒绝,女子不得已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扼死,自己也上了吊。半年后,医者梦见自己被冥府捉去,原来是女子死后状告他杀人。医者自辩:你自己的淫行败露了,和我有何关系?冥府判官却说:自宋朝以来,固执于理,不去考虑事情利害关系的,岂止医者一人。
可见纪昀不主张以圣贤标准要求普通人,他多次表现出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反感,认为这不仅有悖人性,并且最容易滋生道貌岸然的虚伪人格。在许多情感与理法冲突的故事中,他也体现出不同于正统思想的人性关怀。鲁迅因此流露出对他的欣赏:“他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很有魄力的一个人。”
即使在今天,是否愿意面对真实而幽微的人性,能否不用简单的观点评判复杂的事物,对很多人而言都并非易事。在诸多充满矛盾的世事人情中,官至礼部尚书的纪昀也会感到左右为难,无法评出是非曲直,而他往往会实事求是地坦承自己的困惑。
《铁齿铜牙纪晓岚》剧照
书中写到一位叫张福的人,以贩运为生。一次他和乡里的富豪争路,富豪指挥仆人将他推下石桥,河面的冰棱像尖刀一样锋利,他的头颅骨被刺破,奄奄一息。张福不准备向富豪索命,而是与他商量,如果能替他供养老母幼子,他便趁断气之前写下状纸,告诉官府是自己失足掉下桥的。富豪答应了。没想到张福死后,富豪竟然违背约定,但有张福的证词作证,他始终逍遥法外。后来富豪喝醉酒夜间赶路,马失足扑倒,富豪也掉下桥摔死了。在这个故事里,纪昀真正想讲的是冤假错案的复杂性。他借父亲姚安公的话感叹道:审案真难啊,审人命案尤其难,案情千变万化,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掌管司刑的人哪里能依据常理就轻率判案呢?
《阅微草堂》全书的故事大多来源于纪昀自己及身边人的见闻,他每每在讲故事前会先摆明材料出处,想以此增加故事的可信度。而他对鬼神究竟是何态度,读者也是众说纷纭。从书中论述来看,纪昀并未否认鬼神的存在,有时还会试图对其进行定义,例如:“余谓鬼,人之馀气也。气以渐而消,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又说:“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最能表明他态度的话则是:“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剧照
如果追究根本,会发现纪昀始终关心人世胜过冥界,鬼怪不过是他用来说理的手段。其用意在一则故事中有很明确的表达。故事讲述了一位农家媳妇,在一个雨夜里,为了救婆婆而被倒塌的墙压死。因为身份低贱,她的死未被报给官府,时间一长,被人渐渐遗忘。婆婆一直为她的死伤心。有一天,一位邻居告诉婆婆,说夜里梦见这位媳妇已经被封为神灵,劝婆婆不要伤心。村里其他人也说做了同样的梦。有人说,媳妇如果真成了神,为什么不给婆婆托梦?这肯定是乡亲们为了安慰老人家编出来的话。纪昀却引用《尚书·泰誓》所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并议论道,被人心奉为神的,上天也必定视其为神,何必去怀疑传言是不是真实的呢?
虽然纪昀笔下的鬼狐神怪都法力通天、能断生死,他还是不忘强调人能何所为。一个人遇见鬼吏,问:命运都是前生注定的,是吗?鬼吏回答是。问:定数能变吗?鬼吏说:能变,大善能变,大恶能变。又问:谁来定,谁来变?鬼吏说:本人自己定,自己变,鬼神没有这个权力。
排版:空豆/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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