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即自由 | 经济观察报书评2023年终特辑
“爱这个世界,
相信改变的可能,
并且永不言弃。”
——安·黑贝莱因,《阿伦特:爱与恶》
2023年,我个人的阅读生活,依然循着自己的生活节奏以及个人偏好,每天有时间就翻翻书,无非顺应天意己心。毕竟,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习惯了懒散,没有了创新求异的冲动,也不需要看人脸色,并且读书本就是私人生活的一部分。
我个人的阅读偏好,仍在政治、历史、思想史及人文社科图书方面,当然,偶尔会夹杂些小说,属于严重偏科的阅读者。这种个人偏好的养成,实际上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与个人的社会关怀(本质上也是一种私人关怀)密切相关,也即如何回应当下性和历史性的问题。
当下性,是我过去在媒体业服务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当下性而非新闻性,是活的中国的现实困境,它意味着问题的延续性和难解决的特质,以及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历史性,就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问题,所谓新闻,也是一种历史“旧闻”,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类似的发生逻辑和框架,无非就是换了主演。无论活生生的悲剧、喜剧,还是闹剧,在我看来都是历史性的。
无论当下性还是历史性,落到我个人身上,还是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格奥尔格·齐美尔所说的:“现代生活最深层的问题,源于个人在面对势不可挡的社会力量时要求保持其存在的自主性和个性。”
如何保持?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这段经典叙说,在我看来不只是指向那些“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的人。我的阅读生活,其实也是类似的逻辑,不过我没有能力强迫别人陪着演戏,只是用他者的命运故事和提供的智识帮助,应对自己的关切,平复自己的心情,保持自己的自主性和个性。
就像2023年我读到的第一本书《与瓦尔泽一起散步》。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文学透着尖刻和恶毒的特质,仇恨成了驱动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受到卡夫卡、黑塞和本雅明推崇的德语文学奠基人罗伯特·瓦尔泽,1929年躲进了精神病院,此后余生,不问世事。1933年,瓦尔泽封笔,转而练习另一项最喜欢的活动:徒步旅行。他熬过了战争岁月,退守到精神病院,封笔、散步,与沈从文封笔转而研究服装类似,其实都是他们面对纷繁变幻的世界,选择保留自己心愿的努力。我选择转向读书、漫步、记录自己的生活时,顶多知道沈从文的故事,但我读到瓦尔泽的故事时,觉得这不仅仅是巧合,也是人性吧,就像陶渊明写《桃花源记》。
《与瓦尔泽一起散步》
[瑞士] 卡尔·泽利希|著
姜勇君|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
个人退避三舍般的选择只是其中一个方面,但是关怀社会,必须避免因为自负、以及所谓“善意”酿成的恶。2023年阅读的马克·里拉的《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搁浅的心灵》以及中国学者林国华的《灵知沉沦年代的编年史》,虽然晦涩且充满宗教文化的隔阂,仍然给了我许多启发和智性的训练。
丹尼尔·布尔斯廷的《幻象》虽然写于1962年,今天我们大众传播中许多新概念却源自布尔斯廷的发现。布尔斯廷当年提供的解决方案,虽然并不会被大众普遍接受,但对我的余生,却可能依然有效:
“控制自己的期待;保持怀疑;认清确实存在一个外部世界,以我们当下的和未来的能力,还无法把它变成形象,无法想象;尽力触及我们形象以外的世界,尽量让信息触及自己;这些信息来自过去、上帝,我们痛恨或自以为痛恨的世界;让陌生的异己的外部的观念通行无阻……”
这样的阅读偏好,很可能会左右我余生的阅读。除非我不再关心世事,或者我关切的问题消失了(这几无可能)。我曾经为老年生活储备了一批书,如今已经蒙尘,我很惭愧,不知道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再拂去尘埃,打开它们。
“陷入每天的社交活动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卡瓦菲斯,《尽你所能》
得益于不再参与各种好书评选,终于可以不为评选而读书,将更多阅读时间放到了应对自己关切的问题上。不过,一如卡瓦菲斯所批评的,截至到写这篇文章时,我2023年读书73本,比去年同期少了十本,到年底差距可能更大。
在2023年我读过的图书中,引进图书的相当一部分与个人命运的记录和省思有关。《客乡》是从土地和主人的更迭来观照巨变时代,或者相反;《与瓦尔泽一起散步》,则是充满无力感的个人最后的抵抗;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关于他人的痛苦》,正适合疫情时代阅读;而《桑塔格:人生与作品》,则是她个人精彩繁复的人生故事,同样也是一种励志传奇;《阿伦特:爱与恶》,不只是阿伦特的精彩人生小史,也是她的情感生活和精神生活小史,虽然简约,但内容丰富好看;《王赓武回忆录》以看似平淡的语言讲述了华人历史学家王赓武的人生故事,他的父辈,即使为生活所迫远走南洋谋生,依然保持着儒家精英对朝廷国家的忠诚,而王赓武则更像现代的自由主义世界公民,尽管他的学术研究离不开政治,但他在现实生活中最终远离了政治,服膺于学术,“我拒绝效力”,振聋发聩。
么书仪的《寻常百姓家》,也是一本特别值得推荐的书。么书仪的父母,是大时代中国社会的普通人,他们的故事,很少会有人关注。么书仪认真记录、追述了自己父母的一生,以家庭日常生活历史的细节,讲述了寻常百姓在中国特有的时代洪流里的挣扎和悲欢,以及他们对常识、常理、常情相守相望的坚守,这不仅是写给父母,写给自己和后辈的书,某种意义上,也是为沉默的大多数——至少是其中一类人——发声,感人至深。另一类关于沉默的个人的命运故事,则是《盐镇》所记录的那些社会底层的女性命运。一如罗新在《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中引述的胡鸿的观点:“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我们还应该看到,对普通人的遮蔽或无视,是传统历史学系统性缺陷的一部分,是古代社会强烈而僵硬的不平等体制决定的。”当然,不只古代社会是这样。唯有审视个人的命运,才能明了历史和现实,这也是我最近这些年尤其关注个人命运的图书的原因。
《寻常百姓家》
么书仪|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2年9月
关于中国历史的叙说,无论是引进的《纵乐的困惑》《中华帝国晚期的性、法律与社会》《洛阳大火》,还是本土的《明代妇女生活》《如朕亲临:帝王肖像崇拜与宋代政治生活》《人海之间:海洋亚洲中的中国与世界》,都给我理解中国历史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另外,诸如包刚升的《抵达:一部政治演化史》和《儒法道:早期中国的政治想象》,马勇的《极简中国史》、杜骏飞的《常识课》、周濂的《正义的可能》等作品,无论是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还是从日常生活的思考角度,都是一种常识常理的梳理和言说,在今天这个常识节节败退的时代,尤其是在学术上的坚持,已是空谷跫音,难能可贵的体面。
当然,2023年所读的书,也难免有失望之书。就在2023年12月,我的一位长兄批评我对经济学著作阅读的欠缺:“问题的解决,最终还要从经济上来理解。”谢谢提醒。
每一本好书,不只是我的桃花源,更让我保有信心,看到希望。
“弗里茨告诉我,之所以他关在亚利桑那州的战俘营近三年能活下来,是因为他被允许看书:他用这些年把英美经典作品读了一遍又一遍。而我告诉他,我在亚利桑纳州上学,等着自己长大,等着逃进一个更大的现实中,这期间让我得以续命的,就是看书,看翻译的书和用英文写的书。
有机会接触文学,世界文学,就是逃离民族虚荣心的牢笼庸俗的牢笼、强制性地方主义的牢笼、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牢笼、不完美的命运与厄运的牢笼。文学是进入更广阔的生活的通行证,即自由地带。
那时,文学即自由。尤其在一个阅读的价值和精神的价值都受到极大挑战的时代,文学就是自由。”
2003年10月在“德国书业和平奖”上的受奖演说中,苏珊·桑塔格借用自己作品德文版编辑弗里茨·阿诺尔德的故事,以及自己高中时受托马斯·曼影响的故事,谈到了文学和阅读的意义,提出了“文学即自由”概念。
我觉得不只是文学,“阅读即自由”也是同样成立的。也许文学和阅读不一定能弥补生活的困顿、残缺和失望,但是,阅读不仅能让人直面日常生活的困扰,甚至即使身陷囹圄中也能逃出各种精神的牢笼,赢得精神的自治和自由,成就自我。“终其一生,她都在一本接一本书中发问:痛苦怎么才能被描绘,又怎么才能被忍受。书籍,及其展现出的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愿景,把她从不幸的童年中拯救出来。每当她面对悲伤或感到沮丧时,她的本能反应就是躲进一本书里,去看一场电影或听一场歌剧。艺术也许无法弥补人生的失望,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权宜之计。”
本杰明·莫泽在《桑塔格传》引言中写的这段话,其内在的逻辑,跟去国离乡的张辛欣说的“阅读是我们抵抗恐惧的姿势”,何其相似。
《桑塔格传》
[美国]本杰明·莫泽|著
姚君伟|译
译林出版社
2022年10月
2023年4月12日下午4点22分,在成都前往邛崃的动车上,我刚打开书,边上一位从未谋面的中年人认出了我,跟我提到了大势下选择的痛苦,我借用康德的表达回应他的问题,同时也是自我宽慰——那就是思考能力、自决能力、不参与能力。不参与能力取决于思考和自决能力,思考和自决能力,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我们的阅读。
阅读即自由,也是我个人的切身之感。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