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别离复旦时之十

复旦四年多少事，最是依依别离时

作者/齐传贤

十，7811——年龄悬殊的年兄年弟们的和谐相处

在一般情况下，同学即是同龄人。即便是年龄有所差别，也不过一二岁、三四岁甚至五六岁。但是十年浩劫之后的恢复高考，复旦校园出现了一道别样的风景。一大帮子年龄相差悬殊，生活习惯各异的男男女女，共同组成了一个班级。

7811的同学们的年龄差距很大。年龄最大的与最小的同学之间相差十六七岁。这差不多是一代人的差别。这种情形在中国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如果硬要与历史作个比较的话，恐怕只有科举时代的同榜进士可以类比。

比如苏轼、苏辙兄弟同时应试及第，其时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八岁。相差四岁的兄弟成了同年。作为同榜进士，这个年龄的差距不算什么。

宋朝那位写过“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14岁时参加科举考试，赐同进士出身。而此科的状元李迪，已经35岁。相差21岁的两人，依然以同年相称。

不管你年龄是大是小，同年之间是平等的，大家彼此以年兄年弟相称。

7811的这班年兄年弟们相处得如何呢？

圈子总是有的。同龄人的交往比较容易。年龄相差很大的同学相互之间就不免有点拘谨了。而年龄相差很大的男女生交往就更拘谨了。当然，如果是密切接触，比如说住在同一个宿舍，分在同一个小组，或者是有同样的兴趣爱好，参加一个同样的社团，互相熟悉之后，这拘谨就慢慢地消失了，其交往也就变得很随意了。

7811是个由近九十人组成的大集体。文学专业70多人，分成6个小组，男生分住8间宿舍，女生分住两间宿舍。这些宿舍、小组便成为交往深浅的最初的圈子，关系自然密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圈子便逐渐铺张开来，相处也就更加随意了。

我们在度过了一段小心翼翼略显拘谨的彼此打量的时期之后，一切便都开始变得自然起来。我们知道，年龄与出身不是我们聚在一起的原因。我们是被同一张试卷按照同样的标准选拔而来的。我们只是在性格、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和个人遭遇上略有区别。我们彼此正视这年龄差距，保持应有的尊重，适应各自的习惯，互相敬爱。

就我个人而言，总觉得上大学本是年轻人的事，但是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弟小妹们生活在一起，总有一种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很是羡慕那些比我小很多的年轻小伙子，他们能够直接从高中上大学。看到他们，就想到当年的我。我曾经和他们一样，也曾有过宏大的志向。我还保留着1966年高考前夕所填写的高校招生考生卡片，第一志愿乃是北京大学。如果不是十年动乱，我也可能会象他们那样直接从高中进入大学。十多年的蹉跎，这责任并不在我。这些年轻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自信与朝气，恰恰是我现在需要重新找回来的。

1966年高校招生考生卡片正面

招生卡片反面  报考志愿表，当年我可是报考理科，也没有填报复旦大学

临别赠言，记录了我们这些年兄年弟们之间交往的真实情形。

胡坤赠齐传贤：

“我对你只有尊敬，没有亲近。不过你的质朴与宽厚我将永记心中。”

这位胡坤同学入学时年龄还不到16岁，好象是班上少有的几位还不曾有选举权的小弟兄。年龄的巨大差距，使我们之间保持着合理的距离。我对这些小同年一向是格外的尊重，而他们，也似乎能够理解我们这些老大哥能够进入复旦是多么的不容易，未必不是同情多于尊重。

程健题齐传贤：

“你我并非深交，但你忠厚长者的风度却是私心敬仰不已的。”

交浅交深，实话实说，没有刻意的隐藏与掩饰。真率难道不是复旦人的本性么？

这样一个由大哥大姐和小弟小妹组成的群体和谐相处，从未因为年龄的差距而造成什么矛盾和不愉快。临到毕业时，这些大哥大姐与小弟小妹们这才又一次地想起了年龄的差距，自然是感慨良多。年龄的差距又恰好成了我们互相打趣的材料。

秦继东给我的赠言中写道：

传贤老兄，年龄和知识一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在你面前我总想卖点乖。

我在给比我小十几岁的秦继东的题词中写道：

“继东贤弟，你的蓬勃的朝气，爽朗的性格真使我羡慕！”

这位17岁就直接从高中考入复旦的小伙子浑身充满活力。他的活泼甚至还有点调皮，谁见了都很喜爱的。我想，这些小青年也许会在暗暗地打量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他们能够在激烈的竞争中闯关而来，也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比秦继东稍微年长一点的李祥年给予他的赠言是一首诗：

别再去寻

草叶上的梦

那只是

长着诗人胡子的

老孩子骗人的把戏

你还是个青年

露滴 就是露滴

它映出的

是太阳烧红的晨晞

别再去撞

球场上的人

那只是

有着结实肌肉的

小把戏的淘气

你已是个青年

打球 不是打球

它显示的

是你事业的胜利

这赠言如同一位宽厚的兄长对顽皮的小弟弟的开导：小老弟，悠着点，不要老是这么调皮了。

叶公觉赠秦继东：

“你是个跳着迪斯科的陶渊明。”

这评价的确很有趣。秦继东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陶渊明，可是他却喜欢创作朦胧诗。

关于这位小老弟的淘气我立刻就找到了证据。在7811毕业三十年聚会的纪念册上，小秦贴出了一张个人的照片。他竟然跟这么一个大家伙较上劲了，请注意，那可是在悬崖边上。祝他永远保持一颗童心，永远地无所谓羁绊。

陆鹤龄赠秦继东：

“我记得你曾在演讲会上大放厥词。”

这“大放厥词”四个字妙极了，在复旦，研究的课题是没有禁区的。

李祥年小弟赠大哥费向野：

“向野兄，在人生的旅途上，我总是比你晚一站。一站一站地追着你是我的命。”

李祥年说了一句大实话。在年龄问题上，小兄弟恐怕是永远追不上大哥哥的。大哥就是大哥，小弟永远只能是小弟，年龄的这种差距，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李祥年题沈亚明：

“复旦四年，我遇到不少令我震惊的事情，其中有不久前，我听说你的年龄比我小。”

年龄不相上下的同学在一起交往，那就自然得多了。

有些题词记录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些细节。人们相互之间的所谓友谊，就存在于这一点一滴的交往中。没有这些细节，友谊便无所依附。

江作苏题李小玲：

“长江浪花，罗店炊烟，同组学习，难忘四年。”将这生活的细节留在记忆里，应该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贺国伟赠赵祖武很有意思：

“我怕与你争论，也怕听到你的歌声。”

赵祖武的美声歌咏是他在盥洗间洗嗽时的长期保留节目，他“那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的高亢歌声，整个宿舍楼都能够听到。只要他放开歌喉，你就别想和谁小声交谈了。

李洁非赠白俊杰：

“同室操觚，相煎何无。某与白兄同组四载，相敬如故，因有此言。”

这操觚可不是操戈，乃是执简为文的意思。

在我的留言中，也有许多有趣的话。

张化赠齐传贤：

“和你在一起，我有一种安全感，这是难能可贵的。”

沈则瑾题齐传贤：

“从没有和你说过一句话，但我永远记住了你！”

在女生面前，尤其实在比我小很多的女生面前，我是一个拘谨的人。只是在与我同一个小组的女生面前，因为接触得多了，彼此熟悉了，方才显得随意了许多。

学妹胡利群是第一个在我的留言本上题词的：

齐传贤大同学：

在你的面前，我感到轻松而安稳。

我从不称你老齐，因为我觉得你眼睛比我明亮、敞亮得多。

你忠实的组员小胡。

谁能想到，昔日被这位学妹称赞的明亮眼睛，如今已是老眼昏花了。

实际上，从进校开始，我们就在互相打量，试图建立起一个最初的印象。

在任何一个新组成的集体里， 总有一些人在让人第一次看到时便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毫无疑问，语言班的王均熙便是一个能够让人难忘的人。

王均熙很帅。但不是那种白马王子式的帅，而是那种英国绅士模样的帅，属于那种很是洋气很是精明的帅。王均熙戴一副眼镜，但是镜片并不凹凸得厉害，与书呆子形象不相干。如果再配上一枝司的克的话，活脱脱就是一副英国绅士的派头。谁见了，都会多看一眼。

房建昌题赠言王均熙

看见了你，总使人想起英国。从前，我不懂得绅士定义，现在，我懂得了。我很伤心，因为我再也不会成为一个绅士了。

房建昌的题词，代表了很多人的看法。

体现在王均熙身上的是一种自信。沈钟伟引用爱默逊的格言对他作了概括。而他的题词本身就是一副书法作品。

沈钟伟题王均熙

张振华称赞王均熙“六艺精通”。

吴迅题赠王均熙

我总觉得你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王均熙的业余爱好颇多，颇精，组织能力也很强。他是复旦桥牌协会的发起者，代表复旦水平，又参加过各种桥牌大赛。出版过《桥牌攻略》的专著。

文学班的胡中行题赠王均熙

我绝不想吹捧你，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像你这样一来兼备德才，合璧中西的人是不可多得的！

自称酒肉和尚的陶良华题赠王均熙：“风流才子今无多。”这感叹至今适用。

李洁非称赞王均熙：

貌比潘安，才如宋玉。

要知道这潘安可是在出游时能够赢得美女连手共萦，掷果满车的美男子。而宋玉则是能够引发邻家小妹窥墙三年的大才子。

钟锐题王均熙

假如我有你那样的学问和才智，

我就用不着寒窗四年。

假如我有你那样的性格，

我不会不阳寿八十。

假如我有你那样的体魄和风度，

身边早已仕女如云。

程健题赠王均熙

允许我说一声，你的潇洒倜傥，不会在我的记忆中消逝。

王均熙入学时穿一件有着灰色条纹的体恤衫，那可是当年最时尚的服装，洋气的不得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王均熙的潇洒倜傥还在女生中引起过一阵热议，产生出某种涟漪。文学班的张化在赠言中将这隐藏心中四年的秘密透露了出来：

你知道吗，刚进校，你就那样令人注目。我们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于是称你为“灰线条”。

自称“泄密者”的张化题赠王均熙

7811每一位同学的个人形象，差不多都可以通过他毕业赠言得出一个大体的印象。

我们就这样经过了四年的互相打探互相了解互相熟悉之后，终于融为一个整体。临到毕业时，大家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任、友谊甚至情谊。

对于这种特殊的同学关系，孙小刚给出了深刻的解释。孙晓刚在给白俊杰的赠言中写道：

“疏密得当，寓动于静。”

白兄对此发出感慨：指有长短，人有冷热亲疏，生活常态。疏密得当，自是最好。寓动于静，禅悟警语。如此少年，书体、意境皆老到，惊为天人。

这“疏密得当”这四个字，或许就是7811和谐相处的法宝。我们互相理解并照顾对方的生活习惯，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对方，苛求对方。

这种融洽的关系，老费在一篇关于复旦回忆的小品文中有几个很生动的细节描写，极为有趣。摘录于下：

在校时间长了，人就渐显特点了。我爱午睡，多位室友爱睡早，那是不到上课前一刻决不起床的爱。我是要早起吃早饭的，看到人家熟睡的样子，只能放轻手脚，怕惊了各人的各样好梦。奇的是，手脚再轻，在我要出门去食堂时，熟睡的人都会发出亲切的声响：“帮我带个馒头”、“给我带两炸糕”、“我老样子，饭票放桌上了”云云。

室友有到图书馆教室自习的良好习惯，晚饭后便离开寝室潜心学问，常留我一人。这就省了我占位的麻烦和跑路的时间，独享一室，喝茶翻书，何等乐事。后来夏虹也改在寝室自习，且有一高挑健美异性外系同学常来和其交流。我陪了两次，便猛然醒悟和翻然悔悟，当即养成到教室自习的良好习惯。

你应该从中悟出了一点什么味道吧。当然，有时也难免搞些恶作剧。还是老费的小品：

老胡善逗趣。一日，胡以汪某中学女同学名义制书信一封，语气微妙，票戳俱全，还夹一模糊玉照头像，凡动笔处皆用左手。汪某自习归来，见信惑然，即入帐细读，直到息灯。知情者屏笑静观。不想汪竟辗转反侧，久久不眠。胡心善，惟恐汪为此事误了考试，忙告知实情。举室哄然。巧的是，他编的名字竟与汪的同学一字不差。

这老费、老胡，都属于老三届的老家伙，对年轻人的习惯、行为，很是理解，也很是识机。即便是开个玩笑，也本着《诗经》的教导：“善戏谑兮，不为虐矣。”

7811不仅同学们之间关系融洽，更有趣的是与那些留学生也很相处很好。来复旦学习的，多是欧美国家的留学生。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和我们中的帅小伙关系密切。

老费的一则小品记录了一件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角还是那位夏虹同学：

夏虹打球崴了脚，巨痛难忍，赶紧借三轮车送长海。医生诊为骨裂，石膏吓人地从膝盖下一直打到脚趾头。法国女同学罗内来看望，就在石膏上写字，表祈福康复之意，说是本国惯例。有此开头，夏腿上石膏便成了能画最美图画的白纸，男女老少大展才艺，赤橙黄绿，庄嘻讥逗，把一白拉拉的石膏弄成个五颜六色的书画杂陈妙趣横生的艺术品。

中外同学亲密交往的结果，一位日本的女留学生竟然将7811的吴鸿春带到了日本。

这对中外合璧的恋人各自给白俊杰的留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