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驰的列车上(小说)
在飞驰的列车上(小说)
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那天我是怎么一路尾随着他,又怎么在黄昏时分登上了那趟即将开向夜色深处的列车。
那是一个空旷的小站,暮色四垂中显得有几分荒凉。我上车时特地看了看手表,18点48分。列车时刻表上标明这趟列车将于明天早上5点55分抵达终点站。我有时11个小时,时间很充裕。
我找到列车员——一位还没有被生活捣碎过的活泼甜美的年轻姑娘——补了一张高级软卧包厢的车票,心里嘀咕了一句“他还挺奢侈”,然后步履轻松地直奔他所在的包厢。
打开包厢门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惊诧和疑问混杂的情绪一掠而过,不过他飞快地恢复了平静,先向我点头微笑算是招呼。
我在他对面空着的床铺坐下来,终于可以仔细地端详一下他的样子。他中等身材,年过五十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五官长得非常端正,眉眼清平温和,举手投足从容得体,甚至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气宇轩昂。他的穿着打扮几乎算得上朴素,但是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这个时代难得见到的儒雅沉静的气质,仿佛他是从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上走下来的。
“这个人看上去很正派很有教养,一点都不像该死的样子。”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时,我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颤栗划过内心,我做这一行很多年了,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那是个只有两张床铺的小包厢,窗明几净,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清新剂的香味,让人心情愉悦。
一声汽笛过后,列车启动,临窗的茶几上他摊开着的书跟着轻轻晃动了一下。洁白的桌布映衬得窗外的暮色更加深沉了,毫不顾惜地把流光易逝的忧伤抛进人的心里。每到暮色苍茫时分,都是我的心情无端低落的时候,当然这种低落只是短短的一瞬,像夕阳蓦地坠下山去,之后一切都隐藏在惯常的平静里。
我忽然有了跟他聊一聊的冲动,反正时间多的是,而且这里是飞驰的列车上的私密空间,一切都尽在把握。
“你看着很面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我故作随口说。
作为一个知名人物,他大概早就习惯了这样被人搭讪。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从书本上抬起眼睛,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很淡定地冲我笑了笑,笑容温暖朴实,没有谨慎的距离感,更没有一般人小心翼翼的警惕,然而正是这一笑,让我内心闪过一个直觉——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发现我的尾随了,”我暗自想,“难得他竟然能不动声色。”
像所有短暂共度一段旅程的陌路人那样,我和他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来。
“天短了,黑得早了。”他指着紧贴着车窗玻璃的暮色,“马上要秋天了。时间过得太快,就像飞驰的列车一样。”
“有时候快也是好事,至少这列飞驰的列车的尽头是黎明。”我高深莫测地说。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温和的目光对着窗外沉思,好像那一团漆黑的夜里隐藏着什么真理。
“幸运的是,这是一个自由的夜晚。有时候即使是黎明也是不自由的。一千个不自由的黎明不如一个自由的夜晚。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把含着笑的眼睛转向我,仿佛一道平静却深邃的探照灯倏地直射进我的灵魂深处,让我霎那间有一种被剥去衣服赤身裸体站在舞台灯光下的感觉。
“自由有那么重要么?这可是一千个黎明啊。”我不自觉地掏出烟盒,在手中掂了掂,又把它放回衣兜里,“况且什么叫自由?难道尽情地享受阳光,蓝天白云,绿树清风……这些不都是珍贵的自由么?”
“这些是自然的馈赠,是每一个人生来都可以享有的最基本的自由,真正的不分高低贵贱,连在监狱里的人都可以享有。”他眼中的笑意加深,闪烁出一种智慧的光芒,“但是就像马斯洛描述的人类需求分层次一样,人活着还需要更高级的自由,意志的自由。”他用手指点了一下脑袋,稍停又接着说,“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注重精神生活,有的人一辈子也不需要精神生活同样可以很满足很快乐。但是另有一些人他们却有自己丰富的精神世界,这些人就极其需要意志自由,他们对这种自由的渴求不亚于人体对食物,水和性的渴求……”
“人缺少了食物和水会死,难道他们没有自由也会死吗?”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这种说辞我听得太多了,都是陈腔滥调,毫无新意。
他丝毫没有觉得我粗鲁打断他有什么不妥,依旧平心静气却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对他们来说,就是不自由毋宁死。没有自己意志的绝对自由,他们的精神就会死,至少会失去活力。一具精神死去的肉体跟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他口中所形容的那种精神死去的僵尸,一排排地行走在幽暗的荒野上。这个画面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陌生。
“我在干什么?”一个激灵让我从沉浸的想象中清醒过来。我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那一双温和的仿佛明彻世事的眼睛里只有真诚和平静。
“是不是你也体验过精神枯萎的时刻,似乎肉体也跟着死了?”他微微笑了笑,“但是你也一定体验过,当你的精神世界处于自由的空气中时,自由就像信仰之神,带着你走向一切不可知不可能的领域,它让你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生命的活水,富有创造精神,仿佛你拥有了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神力——这就是自由带给人的神奇和美啊!我非常热爱这种精神的自由,拥有这种自由会让我平静愉悦,让我感觉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任何对这种自由的压制和削弱都会让我感到难受,就像被人扼住咽喉:咔——”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处做了一个扼紧的动作。
“看起来您是一位学者,或者是一位诗人——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忍不住说。
他自嘲一笑,眼睛明亮,“我是个认死理儿的书生。一辈子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自由对我来说就是精神食粮,没有自由还不如去死。’人生而是自由的,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对我这种人,活着的最大目的和乐趣就是不断拆除和打破精神世界里那些有形无形的枷锁。”
“那么您觉得自由到底是什么呢?我总觉得这个词太虚无缥缈了。”
“自由么,”他顿了一下,看着我认真地说,“自由这个话题确实非常大也非常有趣。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意志的自由,意志的自由最基本的一个体现就是你有说不的自由。换句话说就是,你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包括自由思考,自由表达,自由地传播自己的思想,与此同时你内心没有丝毫恐惧,你确信自己这样自由地做自己不会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权力的打压和迫害。”
“这是政治自由了。”我警惕地打断了他的话,“政治自由是一个极其特殊又敏感的话题。”
他点头,面色凝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政治自由对我们这个年轻的国家来说是新事物,所以更需要积极去探索这种自由最恰当合理的边界。要知道没有民权,就没有自由可言。同理,没有民众的自由,就不可能有国家的长治久安。”
我刚要张口,他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紧接着说,“没错,我很同意自由是有边界的,是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的自由。问题是法律的本质是维护统治者利益的工具,假如统治者本身自私贪婪又缺乏必要的智慧,他们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随意扩大法律的规管范围,不断压缩个人的精神空间和自由领域,比如为了管理方便,不允许人口自由迁徙,不允许你按照自己的意志跟相爱的人多生几个自己的小孩……你觉得这样的法律是合理的吗?”
“但是现在可以随便生小孩儿了。”我笑着回答他。
他也笑了一下,语气却变得更为严肃,“但是你知道吗?直到今天我国宪法仍明确规定的是,夫妻双方有实行计划生育的义务,这是扼杀人性的规定。”
我们俩个同时陷入沉默,把头转向窗外。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有规律的列车爬过铁轨的震动声。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我母亲一直非常想要一个女儿。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怀到了一个女儿却不得不打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接着说,“如果法律严重滞后,或者为了极少数人的利益无视绝大多数人的反对冒充公意擅自更改,或者明明规定了公民该享有的权利和自由却无故挤压和剥夺……你觉得这样的法律还有必须履行的严肃性和权威性吗?它跟一纸空文有什么区别?如果法律单纯地沦为保护统治者利益的工具,连基本体面的遮羞布都揭去,那么作为广大被统治的普通民众,为什么不可以反抗和争取自己的天赋自由?”
“你说的天赋自由是指什么?”
“天赋自由就是,一个人生来的目的是要成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自由思考,自由选择,自由地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生而为了让别的跟他一模一样甚至品德操行才能都不如他的人来支配,操控和奴役。”
他的话对我产生了一种神奇的魔力,暗合了很多我一直在思考的理念。
我彻底沉默了。
“天赋自由还是,当权力让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你有自由说不。你有自由对着权力说不吗?”他忽然转过刚才盯着窗外夜色的脸,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无端地,我的心头泛起一阵思想的涟漪。我回望进他的眼睛里去,那里面依旧只有他特有的深深的几乎是天真的平静。
“也许这个平民想造反呢?”我反问到。
“不,这个平民只想追求他想要的自由。他对权力的宝座没有兴趣。”
“那权力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追求的那些自由很大一部分被镇压在权力的宝座下面。要取回那些自由必然会撼动权力的宝座。但这不是平民的错。权力本来是用来服务民众的,而不是用来欺压民众。如果权力不受制约,违反公意来威慑压制民众,只为维护自己的统治,那么这样的权力与其说是人民的公仆,不如叫人民的公敌更为恰当。”
“可是当你试图从权力的宝座下拿回你的天赋自由时,既已动摇了权力的宝座就该受到惩罚。没有权力喜欢受到威胁,没有权力喜欢被颠覆。”
“不对,那些自由本来就理应属于民众,民众不过是拿回合理的部分而已。何况枪杆子里才出政权,假如这个平民是用枪去抢夺回权力的宝座下压制的自由,或许你可以把他当作敌人杀掉来效忠你所服从的权力。但是假如他手中根本没有枪,连一块小小的铁器都没有,他有的只是思想,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孩童一样天真的思想,甚至他试图拿回自己的自由的方式也是笨拙的,他想靠着一张嘴一支笔去说服权力改变,而这种改变本身恰恰是有利于权力的长久巩固的……你觉得,这个人还是该死吗?”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做出困倦不堪的样子,连打了几个大呵欠。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答案本身大概就是一个迷宫,一个交叉小径的花园。”他微笑着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这么一句,再没有继续说下去。
谈话很自然地戛然而止。他体贴地跟我道了晚安,我们各自休息。
凌晨四点整,我的手表轻轻震动了一下,我立即习惯性睁开眼。我竟然睡了一个十分安稳的觉。转头看他,他睡得正酣。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站在他的旁边,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看他的脸,他沉睡的样子跟他醒着时一样平静,只是更多了几分毫无防备的温和与脆弱。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竟然不怕吗?
“怕又如何?不如不怕。”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他平静的声音的回答。
这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我拿起自己的背包,轻轻拉开包厢门,走了出去。下一站马上就要到了。
那天早上,当我踏到那个陌生城市的马路上时,亮了一夜的路灯恹恹欲睡,空气里是湿润的清新,我还在想着他——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不该死。
“杀死弗瑞德姆”,是我这次行动任务的代号。假如那个人不是他,此时我应当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自由是杀不死的。”——我想他一定会这样说,说这一句时他的神色也一定一如既往的平静。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身心感受到无比的轻松。
我轻快地大踏步地向前走着,阒无一人的街道上回响着我的脚步声。我无法预知将会面临什么,但至少那一刻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与他的交谈让我长久以来内心里很多模糊的思想一下子清晰了。
我是那么确定,那时那刻我正在走向一个新的自由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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