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苦难和创伤止于我们这一代
人们仍然在心里盼望着解封的尽快到来。不过,全国仍然有很多地方的疫情在扩散,各地相继进入不同程度的封控状态。按照新闻里的说法,我们无需对封控过于担心,因为这只是给社会按下了暂停键,等疫情结束之后大家的生活就可以重启,逐渐回归正轨了。
不过细想一下,暂停的意思是,这一段时间所发生的都将不对未来产生影响,至少是不产生特别的负面影响,但在封控期间,很多人经历了宠物被扑杀、亲子强行分离隔离、家人因为无法看病而死去、被工作人员反锁在家中等等事件,而这些事件通常伴随着的严重暴力行为以及失去或与至亲分离的结果。
人们对政策也许有着不同评价,但不能否认的是这些事件往往都很可能让当事人产生强烈的恐惧,并发展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或者焦虑症、抑郁症等心理问题。
所以,随着暂停的取消,这些对人造成的影响也会烟消云散吗?我们知道这不可能,但却也不妨碍很多人仍然努力地想要删除痕迹和抹除记忆——一些人为了屏蔽那些痛苦的记忆,而一些人则为掩盖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是,如果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就会发现,那些越是不惜一切努力删除、掩盖、遗忘的痛苦和悲伤,就越会如幽灵般重现。就像在现在的上海我们看到的那些匪夷所思却又似曾相识的行为和逻辑的重现,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活在21世纪。
为什么很多时候明明已经迈入新生活了,却突然会感觉又回到了过去?为什么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层面,我们都总能看到悲剧的循环重演?难道真有所谓的“家族诅咒”或是“民族劣根性”吗?
疫情过去之后,我们应该如何生活才能让过去的痛苦不成为未来的阴影,也许我们可以从代际创伤的科学研究中受到一些启发。
01.
抹除记忆就可以重新来过吗?
面对无法忍受的痛苦过往,遗忘是人们采取的最直接应对方式,因为很多人相信,只要我们头脑中已经不再有关于过去的具体记忆,那么过去的伤害就不会对今天产生影响了。
比如人们希望即使几岁的孩子被强迫与家人分开进行隔离,并且在一段时间里都感到非常害怕和焦虑,日日哭闹,等疫情结束之后,也许只要家长和社会都不再提起这件事,孩子自己长大后也会对这段记忆渐渐模糊,那么是否意味着这段经历就不会对TA产生太大影响了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看关于创伤应激反应障碍(PTSD)的《在身体从未忘记》这本书里的一个临床案例:
玛丽琳是一名30多岁高挑健美的女护士,在和迈克尔一次不错的约会后,两人在她的家里睡了过去。睡着的迈克尔翻身时碰到了玛丽琳,可是这无意的触碰让玛丽琳突然大爆发,她对着他拳打脚踢,尖叫着说“你这个混蛋!”。这个行为当然吓走了迈克尔,可也让玛丽琳非常悔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害怕男人。
你也许会猜测她应该是过去曾经受到过男性的侵犯,但是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她说自己应该是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只是她几乎不记得12岁之前发生过的事情。现在的她常常晚上在公寓里醒过来,感到害怕地蜷缩在角落,但到底在怕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
为了了解她的经历,作者范德考克(著名精神病学家)让她画下家族画像。她画下了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狂乱又受惊的孩子,这个孩子被三个样貌恐怖的人威胁着,她所处的空间还被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官突破。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玛丽琳也许确实在童年受到过性侵,可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不记得具体发生过什么,但身体却仍时刻保持着警觉,并表现出仿佛她仍然身处险境的应激反抗行为呢?
这看起来不理性的情绪和行为其实是人类进化的出的一种生存本领。我在过去的文章中介绍过,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大脑和身体会快速爆发一场化学风暴,产生大量的压力激素,我们会感到心跳加速、瞳孔放大、肌肉紧张等等,但这一切的反应都能够帮助我们快速地逃离或反击威胁。
如果在当下我们顺应了身体的反应,全力地反抗或逃跑,消耗了这些能量,那么很快我们体内激素水平就会恢复正常。但是如果我们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够去应对危机,比如被困在原地,这些巨量的反应持续聚集在身体内部,使得危机事件结束后我们的头脑和身体也仍然觉得我们身处危险,从而继续释放大量的压力激素、产生应激反应,使人焦虑、抑郁、失眠、产生炎症等等。
可以想象,在疫情结束后,一定有很多人会强调危机已经结束了,现在是安全的,进而鼓励甚至要求人们忘记过去,展望未来。
但事实是,就算在我们的意识里不再记得自己具体遭遇了怎样的暴力和威胁,但是只要创伤没有被治愈,头脑和身体就不会忘记,就会持续重复着面对危机的反应,被无意识的恐惧驱使做出的更多暴力或逃避行为,使得痛苦和悲剧在个人身上循环重演。
02.
创伤可能不始于你,也不终于你
遗忘不能治愈个人的创伤,那么如果为了保护下一代,祖辈并不告诉后辈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么经过代际更迭,个人和集体的创伤是否就会随着时间而消散,恐惧的、痛苦的感受就因此而结束了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看《这不是你的错》这本关于代际创伤的延续和治疗的书里的几个真实案例:
一名叫格雷琴的37岁女性,一直与抑郁做斗争,积极参加各种治疗但她就是一直有着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她在治疗中用非常冷静的口吻告诉作者沃林恩(她的治疗师),她计划在下一个生日前自杀,而且她已经想好了以怎样的方式——跳进工厂的熔铁炉融化掉自己。这在一般人看来是非常难以理解的方式,而格雷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强烈的冲动去这么做。
作者问起她家里是否是犹太人以及是否经历过大屠杀,格雷琴一开始说没有,但是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虽然祖母早在1946年就去美国并转为天主教,但她的整个家族都在奥斯维辛里丧生。这样惨烈的家族悲剧在家里是被避开谈论的,即使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可是她的恐惧与死亡冲动却与她的祖辈紧密相连。
代际创伤的延续不仅包含焦虑、抑郁、恐惧,还有暴力。八岁的柬埔寨小男孩帕克总是用头撞向墙或铁棒之类的东西,多次弄伤自己的头部,还用衣架来打地板和沙发,大喊“杀!杀!”,这些行为与被用长柄镰刀胁迫并重击头部杀害的祖父曾经历的非常相似。
尽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祖父的悲剧,他的父母也早在他出生之前就移民到了美国并对这段家族历史闭口不提,但隐藏起来的祖辈的伤痛不仅没有消失,还通过孩子的行为与症状重现。
这样的事情可能被看成是“家族的诅咒”或巧合,但其实,近半个世纪以来已经有大量的研究对代际创伤是如何延续有了很深入的研究,发现祖辈的压力、恐惧、悲伤除了可以通过言行进行传递之外,还可以通过基因进行传递。
《自然神经科学》期刊上发表过一个著名的研究(Dias & Ressler, 2014):科学家对一代小白鼠进行训练,让它们每次闻到苯乙酮时都会受到电击,久而久之,这些小白鼠就会产生大量与这种特定味道相关的嗅觉受体,对苯乙酮的气味更加敏感,并且也对这种味道产生恐惧应激反应,一闻到就会发抖。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应激反应和生理变化居然在它们的后代,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小白鼠身上也同样发生了。第二代的小白鼠的这种嗅觉受体也增大了,而从来没有被电击过,也没有暴露在苯乙酮味道中的第三代小白鼠也表现出了典型的恐惧应激反应——也就是说,这些白鼠的后代不仅遗传了祖辈对苯乙酮特殊气味的敏感性,还遗传了对它的恐惧。
这种传递并不是一般人们印象中DNA序列突变,而是通过表观遗传,即一些非编码DNA信息在受到环境刺激下发生改变,而这些发生改变的信息会遗传给下一代。
虽然不是所有的非编码DNA信息都会被遗传,但是遭受巨大压力和威胁后的信息常常会被遗传,影响到下一代的激素水平、大脑发育等方面。并且,表观遗传不仅仅是通过母系遗传,父亲和祖父的经历一样可以通过精子传递信息给下一代(Yehuda & Lehrner, 2018)。
《这不是你的错》的作者还强调,代际创伤的遗传并不仅限于受害者,实施暴力、掠夺、压迫者的后代常常也会出现和祖辈相似的行为。就算后代并不知道祖辈的所作所为,或已经与他们完全割裂,施暴者后代的身上也仍然出现类似的暴力和欺骗行为,还会被无意识的愧疚、羞耻和恐惧支配,以至于他们也常常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或出现精神疾病。
所以,无论历史是否有记录,无论个人是否还谈论,那些发生过的暴力和伤害会在我们的身体和行为上留下痕迹,并通过基因传递到下一代人身上。
03.
代际创伤的重演不是宿命
解释代际创伤的传递不是为了强调它的不可避免性或者营造宿命感,而是为了找到终止它循环重演的方法。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可以让未来不总被过去的阴霾笼罩呢?
首先,我们需要停止制造伤害。
不要以为制造伤害的代价不过是可删除和篡改的记忆而已,不要以为下一代人会如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以崭新、空白的面貌出生,自然而然地重塑社会。因为此时此刻发生的暴力并不会被定格在这个时间段里,因为恐惧和悲伤是不可以被长期压抑和麻痹的,因为人们内心的痛苦会反映和积累在身体里,所以我们不能像对待可以被弃置的物品一样去利用、消耗和伤害彼此。
而且大量研究表明,有过创伤经历的人或者是长期遭受压力的人,他们患哮喘、风湿关节炎、肺癌、乳腺癌、心脏病等等疾病的概率要高出很多(e.g. Pacella et al., 2013),这对于童年经历过的创伤的人来说风险尤为大(Brown et al., 2010; Felitti et al., 1998)。
所以,就算不为了下一代考虑,我们也需要明白,人们现在承受的压力在未来可能会变成各种疾病,影响着个人生活和社会发展。
接着,我们需要治愈已经发生的创伤——包括我们自己的以及祖辈的。
虽然创伤是有伤害性的,但人有作为有机体的可塑性和生命力。无论是亲身经历的还是来自祖辈遗留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受到过伤害并有仍然疼痛的创伤,但人不是玻璃,不是经历了创伤就从此破碎不完整了,只要我们停止伤害并开始修复,那么创伤是可以被治愈的,代际创伤的延续是可以终止的。
而要治愈创伤,很重要的一点是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虽然说理性上知道为什么会疼痛并不能阻止身体上感受到疼痛,但是记录、叙述和谈论发生过的事情可以让我们明白更有效地去治疗疼痛并预防再次的伤害。
在治愈个人和家庭层面,了解家族历史和创伤很关键。比如上文提到的男孩帕克,父母在家里从来不谈论祖父被迫害至死的过去,可是这不仅不能改变帕克遗传了祖父创伤的事实,还容易让帕克被他人指责为天生暴力、爱霸凌别人的坏小孩。
在《这不是你的错》中作者指出,之所以帕克在知道家族史后行为有了很大的好转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个信息,还在于父母在帮助帕克的同时也在正视自己的伤痛,让一家人能够更好地加彼此了解和连接,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安抚和治愈的。
在集体层面来说,记录和叙述集体创伤也非常重要。如果我们不知道美国原住民被屠杀的历史,那么就很容易因为他们超高的自杀率和酗酒率而认定他们是堕落低劣的民族,从而为侵略者“发现新大陆”逻辑和暴行喝彩,可是这样的暴力逻辑到现在仍然影响着全球,伤害着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国家。
同理,如果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社会经历了怎样的事件,那么就一定会有太多的社会现象不能理解,比如为什么一些地区的人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为什么一些人如此热衷于举报,为什么一些人处理问题的首要方法就是把人关起来。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很容易被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恐惧主导,从而让20世纪的诸多集体创伤爆发和重演。
我们一定会不断遇见危机,但不是所有的危机都必然造成创伤,也不是所有的创伤都必定会重演。
所以我们要停止伤害,在家庭和社区内部留下记忆,然后付出真诚的努力去治愈和修复,这样就有希望把疫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就有希望真正地开始新生活。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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