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看喜剧,为什么越来越多争吵?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 第二季》出圈作品《少爷和我》剧照。
因为两档综艺,喜剧又成为社交网络上的热门话题。
喜剧进化论
《今晚80后脱口秀》剧照。
如果说《今晚80后脱口秀》第一次真正把“脱口秀”的形式捧到大众面前,那么比它早两年开播的《壹周·立波秀》,则已经具备了脱口秀的内核。
有意思的是,王自健和周立波二人,分别出身自传统幽默艺术:王自健上节目之前已经因为说相声在京城火了一把,在观众中有“小王爷”之称,而周立波自创的“海派清口”则有上海滑稽戏的影子。
与此同时,北方一家卫视深夜播出的《爱笑会议室》,顶着简陋的布景道具和常常穿帮的表演,却成了很多观众心中的“白月光”,凭借高强度的创作节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年轻观众喜爱的无厘头,《爱笑会议室》走出了乔杉、修睿、潘斌龙等喜剧人,也有了日后各种喜剧大赛的影子。
2015年首播的《欢乐喜剧人》基本是晚会小品的“探索版”,贾玲、开心麻花团队都是春晚的常客,“小品之王”赵本山的徒弟们则干脆直接以辽宁民间艺术团的名目参赛。
节目办到第二季,冠军从善于舞台创新的开心麻花,变成了说相声的岳云鹏。夺冠前夕,德云社的各大弟子轮番为岳云鹏助阵,最后作为节目主持人的郭德纲都穿上大褂来了一段,百年相声迎来了一次胜利,但或许也是电视语境下的最后一次胜利。
当然,随后滚滚而来的时代潮水还没有彻底淹没一些有关幽默的传承,哪怕是血统和籍贯上的传承。比如出身相声世家、坐在评委席上的马东,比如无论是脱口秀还是喜剧大赛的舞台,都占据了半壁江山的东北口音。
本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胖达人”组合的《代号大本钟》和《进化论》几乎取得了场内场外一致好评。组合成员、哈尔滨人土豆常常自称“四川省青年幽默家”,理由是他的幽默感“在东北至少排在二十万名之外”。
对中国喜剧足够熟悉的观众,在他们的一系列作品里,应该能找到很多经典之作的蛛丝马迹。
《代号大本钟》里正邪角色互换身份的结构,与陈佩斯、朱时茂的《警察与小偷》《主角与配角》不谋而合,《进化论》中“母猪的产后护理”更是对赵本山《心病》台词的直接致敬。上一季中《我的学长》中被隔壁人家砸穿墙面的情节,则容易让人想起土豆的哈尔滨老乡黄宏的著名小品《装修》。
曾经在上一代中国人脸上泛起的笑纹,又出现在这一代人的脸上,“梗”的代际传递佐证了喜剧塑造的集体记忆,也佐证了喜剧的进化变迁,听上去很温馨。
站在今天的节点上不难感觉到,那些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的喜剧,与前代已经大不相同。
首先是形式。
没有人还在电视机前蹲守晚会小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综艺节目;人口大规模流动消灭了地域笑星诞生的可能,最新的段子可以一夜之间传遍全国;在一二线城市,线下小剧场演出风生水起,德云社和传统相声界纠结20年的“该不该回小茶馆”的问题被轻轻巧巧地绕过了。
就像半个多世纪前相声从地摊和剧场进入广播电视一样,渠道间的迁徙深刻地影响着喜剧的内容。开放麦、脱口秀、漫才这些舶来概念正在流行,它们能否成功往往取决于能不能顺利地完成本土化移植。
由于舞台从各大卫视、节庆晚会,搬到了网络平台和线下剧场,更加迫切的生存需要冲到了台前,今天的喜剧对观众的画像也更加精准。
《吐槽大会 第一季》剧照。
东北作家双雪涛曾在访谈中提及,“遛词”(默背经典相声小品的台词)是那一代北方孩子的基本功,作家班宇在小说《盘锦豹子》中也描写过晚会小品曾经在民间的群体影响力:
“等到联欢晚会上的赵本山登场演小品时,外面的鞭炮声也愈发剧烈,这时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全家人守在没有雪花点儿的电视机旁,音量开到最大,目不转睛地看赵本山和黄晓娟演的新小品。”
那是1990年春晚,赵本山和黄晓娟表演的《相亲》,也是赵本山的第一次春晚亮相。之后的许多年,中国人见证了很多风靡大江南北、一直被铭记的作品,乃至于很多年后,几句滚瓜烂熟的台词就能成为一代人辨认彼此的“暗号”。
1990年春晚小品《相亲》剧照。
相比之下,今天的喜剧作品不会再把“全国观众”作为目标受众,特定的段子只取悦特定的群体,尤其是当互联网按下了加速器,喜剧总是更眷顾年轻人。
比如曾经看着《今晚80后脱口秀》的80后们,接近中年,为人父母,面对崭新综艺,大概要茫然地问更年轻的00后:“笑点在哪啊?”
上一季《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颇受好评的《父亲的葬礼》,在一句“土星,在公转,而我的母亲,在自转”的感慨中收尾,屏幕外的观众一片欢呼,而台下几位70后评委却显得有些局促。
习惯了逻辑严谨、题材写实的晚会喜剧的一代人,面对这样的桥段和周遭的笑声,心中的错愕是不难想见的。
《父亲的葬礼》剧照。
人们总是喜欢夸大天才的作用,而忽略时代的决定性因素。前段时间悄无声息的综艺《开播!情景喜剧》就用事实证明,导演尚敬来到今天的语境下,也不会是什么救世主,哪怕他曾经一手打造了《武林外传》。
狄德罗说:“如果你不必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这世界将是何等出色的一台喜剧。”综艺化的喜剧是更加轻盈的、都市的、讨巧的,看似糅合了很多热点话题,但对于最深切的社会议题却是回避的——当然,晚会上的相声和小品也早早放弃了类似的尝试。
很多年前《主角与配角》的故事背景可以放在一出抗日剧的拍摄现场,今天的《代号大本钟》则只能用遥远的二战来指代战争。本土化的笑料一定还有,只是今天的喜剧创作者们早已不作此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舞台上为了创新绞尽脑汁的年轻喜剧人们在形式上不断实现突破,而在内容的讽喻上又格外乖巧。
《开播!情景喜剧》剧照。
喜剧的新可能
到底是什么让喜剧变得“乖巧”?
平台和传统都在不同方面加深了喜剧和当下观众之间的裂痕。
从北方的相声到南方的滑稽戏,传统的表演形式定下了这样或那样的规矩,相声演员反复背诵创作于100年前的“贯口”来磨练基本功,却在理解观众、理解时代的层面上大大落后于脱口秀演员。
就像上海乐队顶楼的马戏团在那首《海风》中惋惜地唱道:“滑稽戏这门艺术变得越来越滑稽。”在新的喜剧时代里,传统幽默艺术逐渐老去是无可回避的宿命。
相声泰斗马三立。/《一百年的笑声》剧照
但新一代喜剧人的创作也并非百无禁忌,互联网放大了观众的审查力,来自大众的道德化目光,正紧张地盯紧喜剧身上的非道德内容——而到底什么是非道德的,常常并没有标准。
这种道德审视始终存在,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无处不在。
上世纪80年代,马三立的儿子马志明创作了一段现象级的相声《纠纷》,段子里虚构的人物丁文元自称是“天拖”的工人,那时候拖拉机厂在天津无人不知,但厂家显然没有娱乐精神,更没有营销意识,一怒之下要状告马志明。马志明解释,天拖未必就是天津拖拉机厂,同一座城市还有天津拖车厂、天津拖鞋厂,都可以用这个简称。
不过自那之后,马志明再表演这段相声时,就不给丁文元作介绍了。有一回临场发挥,说到丁文元的工作时,自己调侃一句:“算了,不问了。”台下笑成一片。
《德云斗笑社 第一季》剧照
2015年的《欢乐喜剧人》上,贾玲表演的《木兰从军》也面临着相似的争议,却没有相似的轻松结局。
“唧唧复唧唧,木兰啃烧鸡”,贪吃、胸无大志、贪生怕死的恶搞版花木兰,逗笑了观众,也惹恼了花木兰的家乡人。河南商丘市虞城县木兰故里的观众,以及所谓中国木兰文化研究中心,纷纷要求贾玲和节目组道歉。事件最终以《欢乐喜剧人》停播一周收尾。
类似的事件在各类喜剧综艺的身上一再发生,快节奏的内容输出消磨着创作力,高压的舆论凝视消磨着热情,成名的诱惑消磨着坚守舞台的耐心,多重消磨之下,这届喜剧演员的保质期,也许比互联网段子还短促。
2016年参加《欢乐喜剧人》的潘长江,在台上动情地说,直到80岁也想要站在舞台上。但短短几年过去,他的主场就从喜剧舞台变成了带货直播间。熟悉潘长江的老观众惊讶地诘问,老艺术家是不是“变坏了”?
熟悉互联网的年轻人则见怪不怪地回答,他们只是想开了。在讽刺的大潮中,也有网友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上了年纪的小品演员,会不会用仅剩的一点名气去带货?
在此种现实面前,能够谈论喜剧是奢侈的,仅仅谈论喜剧却是可耻的。当下意识地去反思自己的笑声是否道德、是否得体、是否恰当的时候,作为观众的我们也面临着一年一度不能承受的喜剧之重。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