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主义适合所有企业吗？

2023-02-17 00:02

企业管理者的长期主义和短期主义是影响企业战略决策的关键变量之一，这在过往的战略管理学的研究中早已屡见不鲜。但这两种时间视角具体会怎样影响企业战略决策的过程？它们是否会影响战略决策的全面性、决策速度和创新性？落在不同的行业环境中，其影响又会有何区别？

从学术的视角看，长期主义和短期主义代表了两种时间维度上的主观偏好：长期主义者更注重未来，着眼于长远发展；短期主义者则更关注当下，看重眼前的效率与回报。展开看，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会将企业的未来利益置于眼前利益之上，更愿意与利益相关者建立长期的关系。他们更会规避管理上的短视，倾向于通过创新、加强利益相关方关系、鼓励创业等举措来提升企业的未来价值。而且，长期主义者更愿意拥抱变化，认为“适应能力”是企业长期成功的必要条件。

相比之下，短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更强调当下的价值和效率。短期主义者会将目光聚焦于“现时现刻”，他们更愿意遵循传统的工作方式，不会轻易发起或推动变革。因此，企业管理者的短期主义通常会导致企业在技术、研发和固定资产的投资不足。短期主义并不一定意味着有害。过往的研究表明，短期主义与效率、及时回报等积极结果呈正相关的关系。在良性的发展环境下，短期主义与公司业绩有强相关性，还有证据表明，短期主义的公司治理可以为企业带来价值提升。

为了研究长期主义是否适合所有企业，我们几年前在广东省半导体和制药两个行业中选取了750家企业进行了问卷调查，调查对象是这些企业的CEO以及各主要部门的副总裁/负责人。这项为期一年的调查共收集了926份有效问卷，其所属企业的平均员工数为415人。选择半导体和制药这两个行业的原因在于，两个行业在复杂程度、产品周期和创新要求上都差异甚大，但其拥有相似的行业活力以及科技水平。调研得到的主要结论是：当企业所处的行业环境复杂且对创新要求较高时，长期主义对战略决策的正向作用才更显著。

以下是关于长期主义的六条具体结论。

长期主义与战略决策的全面性正相关。战略决策的全面性，取决于决策者能否将外部信息进行充分的分析整合，同时全方位考虑多种方案。

奉行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他们的思维模式往往不会被“此时此刻”和短期结果框住，而倾向将视野拉长，关注资源在未来的产出和那些会影响企业长远发展的根本问题。

因此在信息搜集过程中，他们不会局限于在当前问题本身，而是挖掘更深层次的原因，并摸索出可能间接影响未来企业发展能力的潜在因素。例如，长期主义的管理者会不仅关注自己的行业，还会关注到潜在竞争对手以及其他行业的威胁，从而帮助他们掌握更多元的信息。

相比于短期主义者，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不会对结果和具体的“截止日期”过多地焦虑，更能游刃有余地同时应对多个长线任务，这也帮助他们更全面地思考。另外，“截止日期”带来的短视，会造成团队间的人际沟通阻碍，引发更激烈的内部资源竞争，而长期主义者更可能跳出这个困局。

长期主义与战略决策速度正相关。战略决策的速度是指从想法产生到付诸实践决策全流程所需的时间。理论上看，短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更为看重短期目标，接收更多来自竞争者的压力，因此他们对决策速度有更高的要求。

但这并不意味着长期主义会导致战略决策速度的降低，相反，长期主义同样有利于提升战略决策速度。因为长期主义的管理者通常对未来目标有更清晰的规划，不易受利益相关方的短期压力影响。因此，当单一决策符合长期规划的决策逻辑时，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就会更快地决策。其次，当一个决策涉及内、外部多重因素时，长期主义者能够更高效率地整合信息与资源，节省了决策过程中资源、人员、时间的消耗。

长期主义与战略决策的创造力正相关。决策的创造力，即决策过程的开创性与独特性，是衡量决策的关键维度。研究表明，对截止日期的过度关注不利于创造性工作。创造性行为是在更广阔的时间范围内对现有资源的重组。长期主义没有对短期目标的硬性要求，为创造性提供了土壤，且长期主义有效地提前了决策行为开始的时间，能在尝试性工作中充分利用已有资源，通过不断实验得出最高回报的方案，在降低了正式决策时资源浪费的同时，得出最具有创造性的决策。

虽然长期主义和短期主义都是基于现有资源做决策，但不同的是，长期主义会根据外部环境持续更新现有资源，而短期主义则会被现有资源所限制。长此以往，短期主义者更可能“吃老本”，沿用传统的战略决策工具，导致“核心僵化”（即因为持续通过特定的价值观、知识经验、技术和管理系统做决策），限制了企业发展其他领域竞争力所需的资源和能力。而且，由于组织极少变换，工作内容单一，内部人才能力也无法得到提升，最终陷入“能力陷阱”。

至此，我们发现长期主义对三个衡量决策的维度都能产生促进作用。接下来，我们将引入第二个重要的变量——行业背景，并将行业背景拆分成三个行业特征（行业复杂性、行业时钟速度、行业创新水平），将它们与决策过程一一对应，分析在怎样的行业背景下，企业决策者更适合长期主义。

当企业所处的行业环境越复杂，长期主义与战略决策全面性的正相关性越强。在复杂的行业中竞争时，公司的业务会涉及不同的机构，大大增加了对综合处理信息能力的需求。企业管理者做出最终决策前，往往需要大量的信息检索，并针对不同问题提出解决方案。

此外，在复杂行业，企业通常需要更长的时间去储备知识，掌握全面的管理能力。而长期主义为这些企业培养拥有全面能力的优秀团队提供了条件。

同时，复杂的环境也对跨组织沟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同样是长期主义者的长项。

当企业所处行业的行业时钟速度越慢，长期主义与决策速度的正相关性越强。行业时钟速度（Industry Clockspeed）指的是一个行业中产品、流程和组织发展的速度。制药行业因在研发上投入巨大，且投资周期较长，它的时钟速度通常为7到15年。而半导体行业，因其较频繁的工艺技术更替，时钟速度通常为1到2年。

在快时钟速度的行业中，企业需要不断开发新产品和技术，来抵挡技术变革对公司产生的不利影响。因此日常的工作会不断受到新鲜事物的干扰，很难制定长期目标，决策间的连通性不强，不符合长期主义者所习惯的决策逻辑，从而增加了每个决策的难度。

同时，在快时钟速度的行业中，不能当机立断很可能会导致企业错失业务良机。短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则擅长迅速对当时当刻的问题做出应对决策。

在时钟速度快的行业，虽然长期主义对决策速度没有正向影响，但在其他方面，长期主义依旧存在着正向作用。在迅速变化的行业中，如果外部技术变革的方向与企业能力发展的方向不一致，那么一个决策失误就会对公司产生巨大的影响，而长期主义却可以有效地避免在快时钟速度行业的企业落入“速度陷阱”。

而在像制药行业这样的时钟速度较慢的行业当中，长期主义者可以花费大量时间理清不同决策间的联系，并为长期目标制定一个清晰的愿景，反而有利于加快后续单一决策的速度。

当行业对创新的要求越高，长期主义与战略决策创造力的正相关性更强。在创新要求较低的行业中，管理者普遍寻求以效率导向的解决方案，当外部的效率需求高于创新需求，管理者会倾向于遵循现有的规程惯例，而不是强调创新。

而当处在创新要求较高的行业中时，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更会关注未来所需，以更全面的视角，主动进行探索性创新。对创新要求更高的行业会更需要长期主义的企业管理者，来提升战略决策的创造力。

综上所述，企业管理者的长期主义对于战略决策的全面性、速度以及创造力都正相关，但这不能一概而论——当企业所处的行业环境越复杂，行业时钟速度越慢，对创新的要求越高时，长期主义对战略决策的正向作用才更显著。

长期主义或是短期主义，没有明确的好坏之分。我们既没必要妖魔化短期主义，也不能简单认为长期主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建议企业管理者可参考以上发现，因地制宜选择适合的时间视角。

石维磊 | 文李全伟 | 编辑

石维磊是长江商学院战略学教授。他的研究专注于战略与国际化管理的交互作用。

滕文婧(Selena Teng)和林羽欣对此文亦有贡献。

原文见《哈佛商业评论》中文版2022年年度典藏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