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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子光 《踏血寻梅》之后

​翁子光 《踏血寻梅》之后

电影


《踏血寻梅》之后,时隔8年,导演翁子光交出了他的新作,《风再起时》。电影上映后,口碑呈现两极分化,有人赞赏翁子光的大胆,也有人说,这太不像拍《踏血寻梅》的翁子光了。


《风再起时》的背景设置在上世纪中叶的香港,讲述了两个华人探长磊乐、南江携手合作的故事,在权力迅速膨胀的最后,两人走向决裂,同时面对新秩序的拷问。电影简介透露出创作者的「野心」,故事横跨60年,叙事不可避免地走向宏大。了解翁子光的人知道,这几乎是他创作理念的反面。在此之前,他关注的是更具有当代性的社会议题,是发生在边缘人身上的微小困境。


《踏血寻梅》就是这样的例证。2015年,电影《踏血寻梅》在香港上映,隔年拿下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7项奖项,它改编自2008年一宗轰动全港的少女碎尸案,被害人王佳梅是一个从东莞搬来香港的17岁女孩。凶手丁子聪是一名失业的货车司机,他将女孩杀害后并将之残忍肢解。电影里,翁子光通过关注一位早亡的少女,表达了对健忘、刻薄和冷漠的都市人群的心寒。


一个关注边缘人群的导演,为什么会将目光转向一个恢弘的时代?电影首映当天,《人物》和翁子光在北京见面,我们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翁子光解释,《风再起时》是他献给香港、香港电影的一封「情书」。他在微博写了一封长信——「今次我是搬出了《踏血寻梅》以外的另一个我,是在圆我少年的梦,放任而奔驰的,不克制的,甚至哪怕是有点肉麻的,这也是真实的我,一次性地表现出来。」


事实上,不论是《踏血寻梅》还是《风再起时》,故事的主角都是香港,它是一个城市的一体两面,主流与边缘。


但他承认,《风再起时》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这也许会是他唯一一次执导体量这么大的电影,在此之后,他还是想回归到原来的创作路径,即探讨「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斗争」,他想把故事缩到很小很小,在更细窄的空间内探索人性的边界。


1979年,他出生在广东惠阳,还未对世界有认知的时候,随着妈妈来到香港,在新移民聚居的社区长大。小时候,个性敏感的他是同学眼中的异类,只有写作才能让处在边缘的自己得到关注。爱上看电影以后,他渴望接触和电影有关的一切。不是科班出身的他,做过影评人,还报过导演协会的编导班,成为一个把报纸撕成条、模仿风吹树的片场小弟。


当他成为导演之后,他试图把边缘人群的世界呈现在主流社会眼中,处女作《明媚时光》的主角就是一位在迷茫中探索的普通高三学生,也曾尝试改编其他现实题材的作品。他想通过电影对社会提问——为什么边缘群体会被排挤在社会正面气氛以外?为什么我们是今天的模样?


然而,架起桥梁的尝试屡屡失败,有人批评他的作品充满「厌世」的论调,他记得,有一回《踏血寻梅》放映结束,一个中年女人问他,「这部戏里的小女孩会不会太多粗口?」 


《踏血寻梅》以后,翁子光受到许多赞誉,也因此拥有了许多拍片的机会。但他从未觉得自己已经被主流世界接纳,面临市场等多方压力,他还是充满隔阂。这些时候,他会想起那个不被理解的王佳梅。


他的个性耐心、温和,即使在片场和演员导戏,他都是慢悠悠地走过去,在演员耳根轻轻说话。他知道,许多好导演都有极强的掌控力,还有点「独裁」气质,但他说自己做不到这样,也许注定成不了自己心目中的好导演。


他是一个乐于把自己藏起来的导演,与他交谈,他不时评价他自己,「没有创造力」、「没有才华」,只是在勤勤恳恳做事。


对话中,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硬壳笔记本,很厚,每一页都写着散乱的、旁人难以读懂的文字。每天,他会像画家练习速写一样,坐在路边,用文字记下自己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比如,喂爸爸吃冰淇淋的孩子。他每天看新闻,尤其是刑事案件,他好奇,个体身处的环境与时代究竟会怎样塑造他们的选择?以及,如何通过表达搭建起主流与边缘的桥梁?


以下内容由翁子光的讲述整理而成。


 


 

文|林秋铭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一个卑微的香港旧梦

拍完《踏血寻梅》之后,有很多人主动问我,下一部要拍什么。后来我就有了几个项目,尝试以一些真实案件为题材进行改编,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成。

我的监制朱嘉懿跟我说,你还有没有什么主题是想拍的,我们可以去实现一个比较大的梦。我从小就很喜欢香港四大探长和四大家族这段历史,喜欢看《雷洛传》、《跛豪》、《南江传》,也写过一些东西。于是我陆陆续续做了将近两年的资料收集,再把剧本写下来。

我们访问了大概十几、二十个老人。很多退休的警察来跟我们见面,讲一些史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处在壮年,讲往事的时候,他们都眉飞色舞,好像突然一下子都变年轻了。我的长辈,尤其是我的奶奶和爸爸,也给我讲过香港很多甜苦交集的故事,我会觉得感动。他们对旧时代的价值还是非常珍重。我也希望用这样一部电影,唤起这份珍重。

我奶奶很有意思,她1920年出生,离世的时候已经100岁了。她跟我们说,她是从荷兰坐船到中国内地,然后再来的香港。但我们一算,她坐着船不可能那么快就到。她可能是印度尼西亚来的,印尼被荷兰殖民过。每次在香港看到一些印尼食品,她都知道是什么。包括我的舅公,就是奶奶的弟弟,参加过游击队,在香港抗日方面也有过贡献。他们都会给我们讲故事,对这个土地有深深的感情。

他们是华人,但是其实也算是移民,是什么时候开始把香港这个地方当成家的呢?大概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他们在战后一同把香港给「弄」起来。他们觉得,香港城市的建立,价值观跟精神的建设,他们是有份的。「弄」起来的过程,还没有形成健全的体制,很多时候都是民间的人自己想方法。那是很特殊的时代,充满了可能性,很多人物就冒起来了。

所以这部电影的主体就是香港。每一个角色,郭富城、梁朝伟,包括许冠文,他们不是自己,而是代表香港某一种精神价值的维度和面向。

这个人想带领整个社会去进步,去促成新的秩序,同时,他敌不过人性,敌不过贪念,把贪腐又带进到这个城市。当这个地方又出现了新的秩序之后,又有知识分子发现他们违背了原则,许冠文饰演的角色就希望用比较正义的方式来化解这个危机。

那个时代很灿烂,也有很多苦涩,很多难关。我想去重现这个城市,那时候的建筑、人物造型、小的场景,人生活在其中的状态,把人被浪潮席卷时的心态放在电影里面。你会意识到,香港是怎么来的,是由哪些面向的人去主持的。

电影首映之后,我跟一些演员朋友聊天,我说我其实一直都是一个「愚忠」的人。我非常愚忠地去拍一个关于香港的故事,完全没有躲什么东西。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一个「迷影」电影,一个卑微的香港旧梦。但我没有计算,我把我的感情里最好、最喜欢的东西全掏空拿出来了。

《踏血寻梅》之后,大家觉得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导演。但是我拍《风再起时》,好像又有了一点童心和学生气,这是我对这个城市感情的一种表达吧。

这其实是一个飞蛾扑火的行为,那个梦我就非得要圆。

《风再起时》剧照 图源网络



「新移民」的身份

电影的最后,有一个场景,骑楼的枪战中,楼底下走过一个小孩。其实那个小孩就是童年的我。

我小时候就是住在这么一个社区。那个社区有很多公共空间,你可以通过天台走到另外一栋楼,很多人在天台上面晾衣服,楼底下还有很多小摊档。我还记得,小的时候不听话,一个舅舅把我抱住,把我放悬在阳台的半空,再不听话就把我抛下去。那时候香港的楼都比较矮,没有那么多遮挡,光线特别好。

香港地方小,人很密集,所以大家都是守望相助的,邻里关系非常好。谁没空,家里的孩子就会让邻居帮忙看一下。小时候回家,你会闻到每一家人做饭的味道。香港是个移民城市,有很多不同省份的人,你会闻到有人在做上海菜,有人在做潮州菜,有人在做客家菜。

香港的工地建设需求很大,我家里面几个舅舅,一来香港都互相介绍,他们做的工作都比较基层,比方说有一些人帮人家开车,还有一些可能是在工地「做地盘」,就是做苦力。

还有人是开巴士的,他们会穿制服回家,显得这个人很精神、很体面,我还想过自己是不是将来也要开巴士。我妈妈在工厂里面上班,她做纺织、缝衣服,后来又做表。那时候的香港还是一个工业城市,发展还没有现在那么商业化,那么金融化。大家都是很努力去建设香港。

我、弟弟和奶奶住在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双层床,我和弟弟轮流和奶奶睡下面那张。奶奶的房间一直可以看到海,叫做蓝巴勒海峡,海峡对面就是青衣岛。我们在青衣的对岸,看着它这几年变得像上海黄浦江一样,好多楼一直起。到2018年的时候,大部分海景都被挡掉了。在香港,环境在不停地转变,「家」的概念很轻易就会被破坏和影响。

对这个世界还没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搬来香港了,基本上就在香港长大的。所谓「新移民」的身份对我影响不是很大,我的感受是从我妈妈,还有很多后来才来香港的同学身上得来的。

我妈妈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嫁给我爸爸,来香港打工。当时两地的经济状况太悬殊了,哪怕拿命一搏,都要来香港。以前的香港影视剧里有很多新移民的影子,比如《表姐,你好嘢!》,还有电视剧《网中人》里廖伟雄演的一口气吃了30个汉堡的「阿灿」。我看的时候都很有亲切感,因为我们最好的朋友,或是我们的亲戚就是这样。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到80年代,经济起飞,突然之间,香港就变成一个主体性很强的地方。整个城市有了浮躁的气氛,出现了很多暴发户,慢慢变得比较复杂、浑浊。这个变化挺让人崩溃的。但这没有好或者坏,这是历史必然要走过的轨道。

有一次,我妈妈说要带我去游戏厅打游戏。她不知道,当时香港的游戏厅18岁以上才可以进去。她被我奶奶还有姑姑数落,她们评价她不懂事,带小孩去这种地方,乌烟瘴气的。

我记得,那天回来以后,我妈妈在我们家的浴室里,用手洗衣服,她边洗边哭,说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呢?我爸看到还说,神经病,有什么好哭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长大,也许我因此变得包容了一点吧。

所有的时代所有的社会,每每在变故的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家没有办法真的去听对方的声音。但我希望我是可以和所有人娓娓道来的。

 童年时期的翁子光 



就像王佳梅永远觉得大家都不了解她

很多人以为我拍完《踏血寻梅》,有了知名度之后,我去拍电影就很顺利了,其实都没有的。

当我面对主流的时候,那种沟通、对话、妥协、和解,我都是有问题、有压力的。我很羡慕李安、斯皮尔伯格,他们都很有融合性,这种人可以穿透于文化。奉俊昊也是这样,所以他有了《寄生虫》。他们才是国际级别的,我很想成为这种导演。如果我有这种融合性,我可能会更上一层楼,也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

我现在就是有障碍,我永远面对的都是小众的或者个人意志的东西。就像王佳梅永远觉得大家都不了解她。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愿意打开自己,大家真的不能理解她吗?也不一定啊。但是她就是有一种不自觉的孤僻,这种孤独是很痛苦的,认定我不会被人了解,怎么样都不会被主流层面接纳。

在我看来,这种天性一点都不可怕,甚至会有一点可爱。可爱的意思,不是要鼓励它的存在,而是我觉得,它有挺强的生命力,挺有尊严的。

我很喜欢去书写这些边缘人群,因为我觉得自己也是这样。

我个性很敏感,小时候皮肤特别白,体质不好,特别没有力气,还有一点长短脚。到了中学,我发现自己喜欢文艺的东西,大家会觉得我另类。我得到的满足感就是在我的作文上,老师看到我对世界的关注点不一样,他会表扬我。这个是真的能给到分数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在其他方面都没有得到好处,生活上没有人给你分数的。

但我乐于去做一个敏感的角色,它让你看事情的角度更丰富,让你体贴到他人的情感。

拍《踏血寻梅》这样的电影,你必须要有对自己良知的肯定。关于佳梅的很多事情,我们拍出来不一定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尽量去摸准她的情感脉络。比方说她的孤独感,她在香港缺失的归属感,活在香港那么浮躁的环境里,她不稳定的价值观,(她的)浮动、变化的状态,我觉得这些东西抓住了,我就可以去创作。

我们的原则还是尽量不触碰案件当事人,包括凶手。他可能会给你讲一些不知道是真假的故事,听了之后,会不自觉跟着他的方向去创作。如果不跟着他,好像又毁掉了一种莫名的契约,有个道德的责任。所以我没有那么愿意去见他。

那时候,我们去到香港的公屋拍佳梅的家。香港的公屋都有天井,从天井往上看,世界好像就是一个井。杜可风觉得香港的公屋能守望互助,也能互相监督。社区里面有一个秩序,看起来井井有条,但是又有压迫感。公共空间被压缩得很小很小,完全没有隐私,像囚禁人的笼子。

王佳梅和丁子聪,无形中都有受到香港那种普遍性气氛的感染。在那个环境里,我们感受到他们的不稳定性,生活里的声音、气味,影响了他们的性格、情绪和命运。《踏血寻梅》讲的是新移民的故事,大部分香港人其实都是新移民。这两个角色,都是被社会边缘化,被排挤在整个社会的正面气氛以外,但同时他们在数量上是社会主流,在这个城市里也感染了都市病。

都市病就是都市人心理的隐痛,我很喜欢杨德昌的电影,他讲都市病是讲得非常好的,是了解都市人心理的大师。《独立时代》《恐怖分子》,还有《一一》。杨德昌的电影对我影响非常深,他有很残忍的一面,一种血淋淋的解剖性,让你看完之后心里七零八落不舒服。

我没有那么锋利。有人会形容我的电影是残忍、残酷的,其实不是的。我想表达的,反倒是我们走过这片黑暗,最后找到一种归属感和温暖。我还是不够狠。虽然我会拍一些案件,有表面上的暴力,但我最后还是包裹着一种非常温柔的(外壳),甚至会有点肉麻的倾向。如果有一天,我能像杨德昌那么理性去讲故事的话,也许我会有一个进步。

踏血寻梅》剧照,白只饰演货车司机丁子聪 图源



电影不是一个答卷

我小学的时候,我爸、我舅就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字幕都看不懂,就开始看英语电影。

电视上看到的《飞越疯人院》,对我影响太深了,原来感动人的东西不单只是情情爱爱的东西。它讲了一个寓言故事,一个人怎么去在体制里反思体制,需不需要反抗。我看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哈哈,小学生为了这个东西流眼泪。

我发现,原来电影是给人「悟」的。小时候我的老师、长辈告诉我,讲好一个故事,你就要讲一个道理啊。我发现电影恰恰相反,它要去制造模糊的、浪漫的、写意的东西。恰恰就是它的模糊,给了观众开放的东西,让他们自己去悟,悟的过程里面反而会觉得得到一种满足感,得到心灵的碰撞。

电影的空间比我想象中广阔很多,我就有兴趣了,我开始不断去找这种电影来看。法国电影新浪潮的每一个导演的戏我都看,还会看日本的电影。

英国文学和电影的戏剧观对我影响很大,比如莎士比亚的戏剧、迈克·李的电影、关心蓝领工人生活的导演肯洛奇,都是在讲人在极端的环境里,做出一个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选择。在过程里面,人的心理是怎么变化的。这个创作问题影响了我,面对自己的处境时,人会产生很特殊的动机,它让你做出来没有那么常规、传统的决定,可能会让这个世界不稳定。

我和许鞍华导演聊天,她告诉我,她怎么用文学性的方法去看、去整理这个世界。当时我才明白,不是说文艺就是文学性,文学性就是你把生活中现象、事件的可解读性做出来。这个事情太奇妙了,所以我也想拍电影。

当时做《踏血寻梅》的时候,我心里隐藏最深的一句话,基本上没有跟人说过,我想说的是真相的虚无,每件事情有它的虚无性。但这个东西不可能作为一部电影的主题,它不是一个卖点。

现在很多观众要求电影提供一种答卷性的东西。我无法做到。电影不是一个答卷,而是一个让观众去参与、去投入、去感受的过程。我从小到大喜欢的电影,没有灌输我任何东西,它们不过是提醒我,我们应该关心内心的哪些需求。最好的电影是告诉我们——我们是时候回应某个问题了。

我记得我小时候看《飞越疯人院》,或者是《刺杀肯尼迪》《阿甘正传》,它们都不是给我们一个答案,而是把目光移到某个地方去。《风再起时》也是。我希望大家将目光移到香港,过去10年、20年,我们经历了很多事情,但大家还是在这里,还是在表达对这个土地的爱。

从小我也很羡慕那些自由的导演,拍出很华丽、很有光芒的电影。比方说法斯宾德,比方说拍《都灵之马》的贝拉·塔尔。他们让我觉得,电影原来可以有那么宽广、那么自由的领域,可以一直把大家的精神领域拓宽。但是这还是需要很大的才华吧,我很清楚,这是我不可及的高度。我还是想回到家长里短,人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战争,跟自我的那种拉扯,一个人最小最小的状态、最小最小的环境。

比方说,很多人不知道,我参与编剧的电影《僵尸》,主题其实是回家。如果只是讲鬼啊,怪力乱神啊,我没兴趣的。我觉得回家的故事才是人文伦理的一部分,这些东西才是重要的。

我建立了一个比较勤勤恳恳的创作观。我没有才华,我不是一个有创作力的导演,这是我内心很真实的想法。我就是想做一个引子,把大家的目标转移到某个地方。

我下一个要拍的电影叫做《爸爸》,讲一个爸爸的人生处境。那有可能是我写过最短的剧本,也有可能是我讲过最简单的故事。

这个爸爸是个24小时茶餐厅的老板,有一天半夜,有警察突然来找他,跟他说,他十六七岁的儿子把他的老婆、女儿杀死了。原来,他儿子患有思觉失调,有幻听的。但是现在爸爸只剩下儿子这个唯一一个亲人了,却又成了杀了他老婆女儿最大的仇人,他要如何面对这个关系,怎么继续生活。

 翁子光在片场 



回到最小的单元

大家这几年没有在公众场合看到我,但我其实一直都有在工作。我监制了一个香港电影叫《正义回廊》,前年完成,是一个新导演的作品。那个电影在香港的票房还蛮不错的,去年上映卖了4000多万,打破了香港三级电影的纪录。

中间我也在创作剧本,做很多不同领域的东西,影评、电影文化的工作,做一些讲座,跟不同的人交流,不断地去吸收东西。

我必须承认,《风再起时》花了我从来没有花过的力气,我以后真的不会再这么拍电影了,真的是,太耗费了。我觉得电影不应该是往大走的,这个跟我的信仰刚好相反,我觉得小的东西才是好的,才是宝贵的。那么大体量的东西,最后我不还是拍几个人物小小的情感嘛。

我最主要的想法就是,既然没有人去用这么一个方式给香港的情怀做一些注脚的话,那我去做吧,重现香港的浮光掠影,把港人带回到美好的回忆中。后来我看到《梅艳芳》还是挺有感触的,发现原来还有同代人跟我想一样的事情。

但是我只能说,我不会再做了,我还是想要回到《踏血寻梅》,回到前年监制的《正义回廊》,用更小的视野去讲人文关怀。

世界每一刻都在变,比如俄乌战争,这之前是没有办法去预计的。发生这么大一件事情,很多人的那种观念、想法都改变了,会重新认识自己和世界。这种心态的浮动、不稳定,个体的不自觉,人在这个时代环境里生存的意义,我想写这些东西。

踏血寻梅》剧照 


我每天都看很多地方新闻,当然特别是香港的新闻。早阵子有一个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孩子赌钱,借了很多钱,欠了老板几百万,家里人已经帮他还了一大半,后来他又去赌,又去借钱。有一天他突然跟他爸爸妈妈说,要不我们去死吧,我们去自杀吧。

他妈妈有长期的风湿病,常常很疼很疼。她听到孩子说这句话,就说,既然都那么困难了,好啊,那我们一起死。他们去了香港的太平山,那里能看到整个港岛的风景。在山顶吃完一顿很好的晚饭之后,他们去了一栋楼房的天台。那个妈妈「啪」地一下就跳下去了,爸爸准备跳的时候,他跟儿子说,我们两个老人没有了,你应该会活得轻松一点的,你的钱我们帮你还了大部分,你不用死,好好活下去吧。然后,那个爸爸也跳下去了。

那个孩子听到两个「啪啪」的声音后,不敢跳了。后来他被警察,被法庭告了,说他教唆自杀,但是被判得很轻。那个法官批评了这个人,他说,你写求情信,希望减轻刑期,但是你从来没有表达过你失去爸妈的遗憾。

我觉得法官批评得对,但是反过来觉得,讲这个话不是多余的嘛,如果他有这个心,前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有新的想法呢,以我对人性的理解,我觉得不会。这个人就是缺乏同理心。如果他那封信里面写着,我对我爸妈的死很遗憾,我很心疼。你还会怀疑他是不是虚伪。

我很喜欢观察人的。去旅游或者参加什么影展,我都会找个普通的街道,坐在那边看人。我有一本记事本,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我今天见到你,我回去就在记事本写,这个人穿了什么衣服,她为什么穿这个衣服,她说过一句什么什么话,这个话给我一种什么感觉,背后是什么。

我见到一个小孩喂一个大人吃雪糕,就会回去记录这个场面:「我今天看到有一个孩子喂一个大人吃冰淇淋,他都把冰淇淋举起来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都会记(笑)。这是一种练习,把一些最日常的东西以文学化的形式给记录下来。那个微小的东西,大家越是没发现的,我越觉得是专属于我的。

最近我们拍纪录片,跟梁朝伟去了东京。他拉我骑自行车,他骑很快,我骑很慢,他很嫌弃我。其实骑的时候我很享受,因为都在看周围小的东西。这条路为什么会这样设计,这些人为什么喜欢在这个空间停留。

我自己的梦想,是拍这些最小单元的东西,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时人的生存状态。会不会以后就拍最小最小的东西呢?我觉得我有这个倾向。我希望我人生的最后,就拍一个人一只狗,或者一个人一只猫的故事,每天他出去买菜,再回来做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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