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代的大学生,失落的青春
“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对这一代大学生而言,大学生活需要重新定义,核酸、网课、延期返校成为常态。
本文作者、采访者皆是来自北京高校的在校生。人们对大学的回忆和想象总是美好的,自由,浪漫,有无限尝试的空间,有无尽试错的可能,是一生中再难复制的一段岁月。但作者在文章中表达了属于她的遗憾,疫情以来,种种构想皆被打破。疫情时代的大学生们,无法见到亲密的师友和恋人,失去了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甚至是毕业典礼,一些人的梦想和职业选择被疫情改变,更期待稳定的生活。
今年是大学生活遭遇疫情的第三年。
我推着行李箱走在校园里,粉色的榆叶梅、黄色的虎皮菊、红色的郁金香开得正盛,珠颈斑鸠在枝头跃来跃去,灰喜鹊在草地上安闲地踱步,不管人间发生什么,它们都保持着一种旺盛的、令人羡慕的生命力。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望向它,那些躁动的美好时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曾满怀对知识的渴求和理想的向往,迈入学校大门,开学典礼时,校长在讲台上发言,“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我坐在下面心潮澎湃。我在这里汲取知识,增长见识,在课堂里学习摄像机的用法,在报告厅看表演系同学的汇报演出,挤在人群里看张艺谋带着剧组来路演,坐在黑匣子剧场欣赏百老汇改编的音乐剧,那是一个盲人冲破束缚、追求自由的故事,看到激动处,我流下泪来,剧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2019年的秋天,我在校话剧社尝试导演了话剧《恋爱的犀牛》,演出在500人左右的报告厅上演,许多北京高校的学生都来观看,观众席中挤满了年轻人,他们能随口背出剧中的台词,“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恋爱的犀牛》是北京高校话剧社排演最多的话剧之一,被文艺青年奉为“永远的爱情圣经“,它代表着青春、蓬勃的欲望和永不言弃的信念。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是我人生的黄金时代,就像王小波所说的,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没过多久,疫情暴发了。
答辩结束时,老师说,“疫情严重,大家都注意防护,今年毕业也许见不到面了。”同学们冲着屏幕露出微笑,挥动双手,说着再见。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此后的日子,我们会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轨迹,跃入社会的汪洋,在面包和理想面前挣扎。
这幅情景,此时的心情,似曾相识。恍惚间,我感觉自己陷入了轮回,只要病毒一按动开关,我就回到了两年前的夏天。也是在同样的线上会议室里,本科毕业答辩结束,老师和同学们对着屏幕挥手告别,当时老师的叮嘱是,“无论之后去到哪里,都要保持学习的心态。”那个夏天,北京的大学生都没能返回学校,辅导员跟毕业生视频通话,进到宿舍整理行李,“考研复习资料就不给你寄回去了,放到我的办公室,送给下一届学弟学妹们吧。”
日复一日我封闭在家里,跟复习资料和摄像头待在一起,等待蔬菜发放到家门口,午夜时分,街道上没人了,我会去家不远处的一个湖边散步,那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候,用脚踏上厚厚的积雪和冰面,很结实,后来,冰雪一点点融化了,先是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徐徐暖风,然后风中混入了燥热的暑气。
夏天来了,学校线上直播了毕业典礼,在校隔离的几十个毕业生聚集到体育馆,校长和各学院院长为他们拨穗、颁发学位证。1700多公里外的我端坐在家中卧室,在屏幕前闭上眼,想象着自己穿上宽大的黑色学士服,也出现在毕业典礼的现场,院长为我送上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轻轻把学士帽上的穗从右边拨到左边,“同学,恭喜你毕业了。”我记得校长在直播时承诺,“2020年的毕业生,任何时候想回学校都可以,我们会给你们发学士服,给你们拍毕业照,给你们拨穗,无论春夏秋冬,路费学校报销。”
很多学校的毕业典礼都变成了线上“云拨穗”,最让我意外的是动画学院的毕业典礼,学生们在电子游戏软件minecraft里还原了校园,同学们可以在游戏里领取学士服、走毕业红毯合影、听书记院长讲话。
当时戛然而止的结束,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遗憾。疫情反反复复,折磨了人们两年,校长的承诺始终没能兑现,遗憾的心情也一点点消失了,如今只有淡淡的失落感。
自从今年2月份,学校宣布延期开学,非毕业年级的学生已经在家里上了半年网课。我跟我的朋友毛毛和刘聪聊了聊。毛毛是北京体育大学大四的学生,她大学的一半时间都在新冠的笼罩下度过了,北京语言大学大三的刘聪,大一下学期就撞上了疫情,他们都是网课时代的第一批体验者,疫情前的阶梯教室、提前占座、踩着铃声进入课堂都不存在了,现在只剩下腾讯会议、雨课堂的会议号,和老师同学们被放大的头像。
2020年上半年,刘聪每天坐在电脑前,网课页面里,老师们对着屏幕滔滔不绝,大多数时间在唱独角戏,学生们只能在聊天框里打字回复,不能及时提问,也没有互动。刘聪有一门课叫广播电视制作,学拍摄时摸不到机器,学剪辑时老师没办法实际上手修改。实践技能无法穿过网络信号,有效传递给学生。期末考试也从闭卷改成开卷,后来干脆题也不出了,改成了论文的形式,学习效果如何,无从得知。
最难进行的还是体育课。毛毛告诉我,北京体育大学体育课的场面十分热闹,腾讯会议的界面上,几十个学生同时面对摄像头热身,仰卧起坐、俯卧撑、蹲起,姿势五花八门,一个老师在摔跤课上,用自己上小学的孩子来演示摔跤姿势,还有的老师对着摄像头打了一套标准的太极拳。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游泳课上,有的同学趴在沙发上,脸埋进水盆里,身体扑腾着做出游泳姿势。有的练击剑的同学每次脚下步伐一大,发出噪音,就害怕楼下的老奶奶找上门来。有的学生篮球课学了四周理论,实操课要来了,他十分期待,同时又担心对着屏幕打篮球,会被邻居举报扰民。
网课使得“摸鱼”有了可乘之机。最初,早晨8点钟有课,毛毛7点半起床洗漱,吃完早餐,穿戴整齐地坐在电脑前面,打开摄像头。坚持不到三个月,她变成,8点钟准时睁眼,打开手机,登录课堂,再缓缓闭上眼。“手机在枕头旁边,我也在枕头旁边。”一堂课下来,老师不知道底下睡了多少人。封闭的环境里,学习和生活的边界消失了,刘聪在手机游戏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躺在舒适的床上,戴上耳机,逃避了现实世界的病例数字、死亡和竞争压力,在峡谷里畅游。他成了虚拟世界的“王”,一学期下来战局达到了一千场。
北京语言大学的世界文化节已有十多年的历史,是该校最具影响力的活动之一,举办日期固定在每年5月份,风和日丽的日子。疫情前,近百个国家和地区的留学生参加,活动面向社会开放,全市的居民纷至沓来,日流量达到十万。
在这里你能感受到世界的脉动:前一秒在和丹麦同学合影,下一秒就在体验日本夏日祭,听着尼日利亚沙卡舞的伴奏,看着塔吉克斯坦的舞蹈,踩着佛得角的鼓点。2019年世界文化节上,卖烤肠的摩洛哥展位一天进账了上万元。中外学生手拉着手,直接绕学校大半圈,“你会觉得世界就该是那个样子。”
疫情前,北京语言大学的世界文化节
往年大型文化节的筹备周期至少半年,疫情当头,活动缩小规模,周期缩短为三个月。于是,从去年二月份开始,刘聪和部员陆续邀请了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留学生,联系各个大使馆的展位,做好了海报,改好了节目海选和宣传策划,正计划招募志愿者,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到了四月底,疫情又给人当头一棒,刘聪和部员们一个个通知对接部门,校园活动都要中止。同样受到波及的还有世界艺术地图演出,活动已经邀请了管弦乐队、西乐队、中乐队,门票派发出去的第二天,学生们接到通知,举办地点大礼堂禁止聚集。
今年,世界文化节更是遥遥无期。社团里基本都是新生,他们还从没亲身体验过这个活动,只能听学长学姐们讲当初学校的盛况。在刘聪看来,文化节是整个社团的存在价值,文化节中断了,社团所传承的精神内核也消失了。
两年前,毛毛担任北京体育大学话剧社的社长。2020年10月份,疫情平稳,她带领剧社成员排练《红玫瑰与白玫瑰》,计划在年底演出。毛毛饰演白玫瑰,很早准备好了漂亮的白旗袍,把头发留长,拼命减肥,期待以完美的形象出现在学校舞台上。出演佟振保的是一个大一学弟,他第一次出演主角,顶着考试的压力,边复习边挤出时间排练。疫情反复后,剧组也没有放弃,试过线上排练,在腾讯会议的摄像头里,白玫瑰对佟振保哀怨地说,“你不爱我。”
排练持续了三个月。到了年底,红玫瑰、白玫瑰、佟振保都没能出现在舞台上。
六月初,中国传媒大学一角
校园外,剧场的生存状况同样堪忧,延期、封停、解禁、再度停演,周而复始。毛毛购买的北京大小剧场的话剧票接连延期、取消。据中国演出行业协会统计,今年的2月中旬到3月中旬,全国演出延期及取消场次超过4000场,预计至3月底,数字会突破9000场。
2020年底毛毛看了话剧《枕头人》,演员吴嵩谢幕后,站在台上跟观众表达遗憾,因为疫情,很多同行放弃了热爱很久的戏剧,去卖保险、直播带货,维持生计,这名有18年戏龄的老演员仍在坚持,“我希望所有热爱戏剧的人,都能跟它永远热恋下去。”
台下的毛毛眼含泪花,她本来畅想,毕业后能从事跟戏剧有关的工作,她热爱那些穿着戏服站在舞台上的日子,但现在不得不改变了想法,“真的是无法保证你的基本生活。”
北京语言大学的本科就业去向原来趋于平均,大约三分之一出国,三分之一就业,三分之一国内读研。疫情以来,出国读书的风险增大,就业压力大,一些原本备受青睐的大厂传出裁员,越来越多的学生选择延迟就业,涌入保研、考研的赛道上。
毛毛去年参加了考研,距离复试分数线仅差四分。今年所有人都在感叹,“太卷了”。毛毛之前实习的大厂也在裁员,她准备继续考研二战。
疫情如同一头虎视眈眈的灰犀牛,避免风险成为很多高校毕业生的选择,大量年轻人涌入体制内。根据清华就业质量报告,清华大学2021届签三方就业毕业生总数为3669人,其中前往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等体制内单位就业的人数占比为69.9%。今年,疫情持续波动,各地的公务员考试面试仍在延期,很多同学在就业系统里填写毕业去向时,只能勾选,暂不确定或者灵活就业,朋友圈晒offer的保留节目已经很少上演。
一位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的研究生,在普华永道和国企的offer之间,选择了国企。两年前,他还憧憬着,自己穿上西服,端着咖啡杯,穿梭在金融大厦里的情景。一位此前在顶级投资机构实习的同学告诉我,疫情以来,她发现一些行业看似能赚很多钱,但抵抗外界风险的能力很弱,所以她考虑进入国企工作,“会从‘卷’的心态转向一些稳稳的幸福”。
疫情前,高校毕业生会把延毕视作光鲜简历上的污点。因为延迟毕业只能暴露自己的短板,他们惧怕,自己在一同步入社会大学的同龄人竞争中,被甩在后面。而如今,2021届的很多学生选择了延迟毕业,来弥补被疫情“偷走”的创作和学术生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疫情不仅霸道地占据了一部分青春,也改变了青春应有的样子。年轻人不得不更早地学会和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共存,把对自由和未来的丰沛想象提前画上句点。
毛毛曾经笃信,好的大学,没有围墙。北京体育大学原本的体育场馆、校医院都面向社会开放,常有普通市民走入走出,就像逛一个大公园。如今,学校大门紧闭,墙外的人进不来,毛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社区居民带着孩子在场馆里打乒乓球、在田径场上跑步,篮球场、足球场上运动员训练的身影也消失了。
一个北大学生告诉我,疫情前,家人每次来看他,都会一起逛逛校园。对于大部分中国家庭来说,子女寒窗苦读十二年,大学校园代表着过去的圆满,承载着未来的希望,凝结着上下两代乃至几代共同的期盼。而现在,一道冰冷的闸门隔开了学校内外,想看看孩子读书的地方,这一朴素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毛毛常跟话剧社的朋友们到学校旁边的餐馆聚餐。排练三四个小时结束后,他们累得筋疲力尽,夜宵是必不可少的,海底捞火锅的麻辣、老马家玉米烙的香甜、东北骨头锅的浓香……那段回忆五味俱全,台上演出,台下聚餐,吃饱喝足后,一群朋友迎着月光散步回学校,边走边哼着歌。
如今,话剧社的活动停滞良久,老马家和骨头锅也没能捱过去年冬天。很多看似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毛毛有个好朋友在天津,疫情前,只需半个小时的高铁,她们就能去到彼此身边,分享喜悦和悲伤,送上温暖的拥抱、及时的安慰。后来,她们只能每天发发消息、打打语音电话,互相陪伴着度过艰难的考研季。
2021年的最后一天,两个女孩连麦看了摇滚乐团五月天的线上跨年演唱会,她们本来约好了有机会一定去看现场。今年是五月天成立25周年,吉他手怪兽从当初21岁的青年变成了如今46岁的父亲。他们的歌几乎都与青春有关。疫情刚暴发那年,他们也举办了线上跨年演唱会,零点到来时,《笑忘歌》的节奏声响起,阿信忘情地唱着:
“青春是手牵手坐上了永不回头的火车。
那一年天空很高风很清澈。
从头到脚趾都快乐。”
过去的演唱会现场,歌迷们拿着荧光棒聚集在小巨蛋,集体大合唱、欢呼呐喊,如今,他们只能疯狂刷弹幕,送玫瑰,送火箭,点亮钻石,出现最多的是哭泣的表情,80、90后们在直播间一边怀念青春,一边表达遗憾,“如今看一场演唱会都成了奢望,恍若隔世。”“快点回归到疫情前的生活吧。”
毛毛在宿舍观看五月天线上演唱会
每个人都怀念疫情前的日子。那时,学院路可以跨院校选课,毛毛大一上过北京师范大学的犯罪心理学课。大二下学期,她再次跨校选修了中国农业大学的葡萄酒鉴赏课,农业大学有很多她的朋友,她们跟毛毛开玩笑,如果上这门课喝多了,直接来宿舍睡觉。2020年疫情暴发,课程费被退回。“我在乎的是这180元吗?我失去的是去学习、交流、跟好朋友见面的机会。”
那时,高校之间总会联合举办很多活动,春天舞会、歌手大赛、戏剧节……欢呼声、鼓掌声、文学和艺术,将这些年轻人连接在一起。每逢毕业季,北大校园的未名湖石舫旁,许多穿着学士服的学生自发聚集在一起,弹吉他唱歌、拍照,在静园的草坪上野餐。他们有的是朋友,有的素不相识,但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校园情侣们可以手拉手散步,女生坐在男生自行车后座上,穿梭在校园里,他们在学校长椅上彻夜交谈,在路灯下拥抱、接吻,在电影院里共享一段时光。如今,他们只能隔着闸机,远远地望一眼,或者是隔着栅栏,一个在校内,一个在校外,绕着学校围墙散步,一圈又一圈,直到门禁时分。分别前,男孩伸出手臂穿过栅栏缝隙,将女孩紧紧地拥入怀中,久久不愿离去。
武汉一高校隔着栏杆拥抱的大学生情侣
疫情使社交距离拉大至1.5米到2米,核酸队伍里人们带着口罩,有一半面孔不被看到,大喇叭、学校通知、宣传告示,很多声音告诉我们,最好待在房间里,过着非必要不出门的生活。但我们依然渴望线下见面,渴望面对面交谈,渴望创造亲密,渴望相互理解,也渴望自由。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阳光普照的下午,三名青春靓丽的女孩在教室里排练舞蹈,一个小土坡上,四个男孩子一起仰望蓝天,用力向上扔书包,望着书包和散乱的书本一点点坠落,“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当时只道是寻常。
(毛毛、刘聪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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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焕熔
采访:王焕熔、乔雨萌
编辑:王婧祎
运营编辑:同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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