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对谈余华:如何理解文学中的现实
3月26日,华东师范大学举办“现实与传奇:王安忆余华对谈”讲座,引起了青年学生的火热追捧。许多同学连夜排队等候开场,更有40万人在线上收看了整场活动。两位作家在对谈中围绕“现实”与“传奇”两个关键词分享了自己的写作经验和观点,并探讨了时下热门的生成式AI对写作者的影响等话题。
活动现场 肖启玉/摄
在谈及如何理解文学中的现实时,王安忆表示自己是一位写实主义的作家,需要从现实中攫取材料。她认为,在先锋文学风行的时代,“余华是既服从现实逻辑,又能从中跳出的一位作家。”写作的生发、思想的形成,无法脱离一个人身处的时代。在余华看来,现实是文学的基础,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从现实中提取的过程有点像科学实验,如果发现提取得不够,我们可能还得把它往前推一推。哪怕推半步也可以。”
在《成长初始革命年》一文中,王安忆以其真实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再现了一个革命年代邻里乡间的日常生活。这段“上海成长”的经验于王安忆的创作极为重要,在她日后创作的许多作品中都能找到这篇文章的影子。
成长初始革命年
本文节选自《成长初始革命年》
《成长初始革命年》(王安忆 著,活字文化策划,译林出版社出版,2019年)
和平的生活,自然会养成安居的概念,我们家钉着单位编号铁皮牌的白木家具或是被购买,成为私人财产,或者换成新家具,边角上带着曲线和雕饰,流露出实用以外的美学需求,是一点点过日子的奢心。我们家至少有了部分备用的床单,可一半一半地换洗。母亲的衣橱渐渐丰满,还有了几件化妆品,其中一小瓶法国香水,被姐姐打碎。她做了一朵纸花,每一叶花瓣涂一种颜色,滴上香水,准备献给妈妈从人民公社劳动归来。未及得到夸奖,先被厉声斥责一顿。后来,母亲在她的小说《给我一支枪》,使用了这个细节,笔端流淌出温暖的感动。革命者妈妈与香水彼此不搭又有搭,就好比战争与和平的关系。艰辛奋斗的目的不就是“从此过着幸福生活”,童话与传说往往如此结局。张爱玲和胡兰成登报结婚启示,向公众立约: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农家柴门的楹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是世俗版的“从此过着幸福生活”。然而,共产主义的理想自有超越日常性的价值,它继续启蒙民智民众,呈现周期性的节奏。于是,它又来了!
看起来,这个城市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否则,你很难解释,猝然间,满街都是被剪了裤脚和赤足提着皮鞋的男女,三轮车的生意格外兴隆,车夫们奔跑着,车上坐着表情仓惶的乘客。店铺的招牌摘下来,当街砸个稀烂。红卫兵立在长凳上向路人宣讲,清脆的北京话通过扩音器散播开来。人群朝不同方向涌动,是逃离什么,又是迎向什么。小孩子夹在其中,赤红或者苍白着小脸,心别别地跳,耳边有一个声音:出事了!在我的个人史中,“文革”就是这一日开始的,它一下子撕掳了这城市的体面,就是体面。高尚的政体尊严是属于北京这一类首善之地,现代崛起的上海市民社会,充其量是一点体面,以物质心和虚荣心堆垒起来。这城市的弄堂里,有一支流传极广的英国童谣,演变成上海话的谐音:
马铃铛,马铃铛,
原文是: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FALLING DOWN
讲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故事,如今,“窈窕淑女”披头跣足,四下里乱窜。
狂飙过去,稍事平静,生活渐归常态。有一个夏季的午后,即将向晚的时分,还有些晶亮的阳光,停留在梧桐树叶间。公共汽车到站开门,底下站一对父子,穿了汗背心和拖鞋,儿子,一个少年人,背心染一片血,顶上敷着纱布,显然是血流的来源。那父亲与司售人员商量,能不能上车,只乘一站路。即便在大革命时期,上海的公共场所还保持旧式的遗风,其中一条是,着拖鞋与背心者不能乘坐公共交通。那女售票员欠起身子,望着门口的父子,有片刻迟疑,然后点头,允他们上车。父亲掏出钱包,买了车票,因只是一站路,就没有落座,而是站在车门前。车厢里一片肃静,车行走在梧桐树夹道的林荫里,阳光透明。这城市依然美丽,少年的背影则抹上一笔血痕。人们已经见过许多血了,苟且心迅速将其掩埋。不用问,都想得到,眼前又是暴力相加的一幕,因是父子结伴,就更可能发生于街巷邻里。历史又来到斗争的周期,阶级性彰显于各种人际关系,有一类是原本潜藏深处,如今浮上水面;另有一类,则是新近演变。大规模的抄家之后,许多住房被征收封贴。有一些进入分配,还有一些只是闻风而动,强行入住。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大多怀着强烈的不平,自恃占领正义高地,不时发起挑衅。这是比抄家更具进攻性,一是一时,一是长久。派出所收到大大高过于往常的纠纷事故,请求公道。这也是上海市民独有的理性,相信政府,相信宪法。看起来,这一对父子就是从派出所出来,又去过医院,走在回家途中。夏日里,暑气渐消的傍晚,平铺的光线,从两边建筑拉毛的立面上,温和地反射出毛绒绒的金色粒子。多么忧郁啊!父子俩在静默中下车,车上人目无旁视,车门闭紧,继续向前。
这一幕其实已是余韵,激烈的剧情已经上演过了。在我们弄堂里,左右两户不必说了,日夜大门敞开,抄家者,滋事者,骚扰者,以及看热闹者,如入无人之境。箱笼搬到天井里,掀开盖,多年的过日子的积存,暴露于光天化日。成捆的毛线,摞起来的布料、药材、补品......还有锡箔——阴冥里的货币,如何对应阳界的财富,于我们这样的新居民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对安居的生活尚不得概要,何谈精髓。查抄传奇十几年过去,又生后续,“文化革命”结束,归还抄家物质,比例大约只在十分之一二,其中有一具沙发,返回修理时候,竟发现沙发芯子里夹裹着金银首饰。藏匿的人,他们家的老奶奶,按本地人称“阿奶”,绸布庄老板的正房妻室,此时已经去世。这位出身浦东乡下的女人,在弄堂里以节俭出名,碎旧布头都会拾起来,积少成多,捆扎拖把。她待人和气,毫无老板娘的骄矜。她的浦东娘家的亲戚孩子,穿着自家机织的土布,在弄堂里与大家玩耍,有淘气鬼学舌她的浦东口音,就羞涩地笑。你就可以想象一部勤劳致富的发家史,可视作中国民族资本家的缩影。那些日子,我们弄堂的夜晚,几乎家家黑着灯,就像战时防空宵禁,稍不留神就会引祸上身。在几幢机关权属的房子里,时而也会有抄家者闯入,那都是单位里的造反派,比较讲政策,查抄针对不外是书籍、笔记、资料,与意识形态有关,抑或还有枪支、电台、国民党委任状,听起来颇为荒唐,罪恶的性质也相当抽象。而对于那些旧日的企业主,敌意却是具体的,就是财富。在上海这城市,阶级的异己性,极大程度体现在贫富的差异。这个势利场,听听那些沪谚: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不怕天火烧,只怕跌一跤——意思所有家当只在一身行头;被俄国十月风暴夺走一切,流亡在上海的白俄,做点街头小生意维持生机,被叫做“罗宋瘪三”,后又延伸用于所有的落魄者,身穿洋装却不名一文:“洋装瘪三”。现在,“瘪三”起来造反了。我亲耳听见那遭受凌辱的有产者,背地咬牙切齿骂:瘪三!因此,有时候,无须确凿或者疑似的罪名,单是殷实富裕,便可激起愤怒。
三楼终于抄家,都不知来自哪里。老先生,我们称公公的,早已赋闲;女儿女婿都是普通职员;小儿子,我们称舅舅的那个年轻人,原本在北京清华大学读土木专业,因没有服从工作分配而成青年右派,回到上海,做一名社会青年,摘帽以后在一家工厂做操作工。外婆和邻里说起对儿子学业的投资,常提及一副模型的昂贵价格,流露出血本无归的憾意。然而,当她去北京领儿子回家,目睹的京城,其水土粗砺,生活简陋,无异于蛮荒边地,那就更不要说内陆城镇,所以,还是回来的好。造反派上到三楼,起先还寂静着,忽然就在楼梯口,起了争执。一楼二楼房门紧闭,依然有动静传来。是外婆和舅舅的申辩声,又被抄家者的呵斥盖过,然后听见舅舅下楼的脚步,走出后门,远去了。过后才知道,外婆催促舅舅快走,赶上夜班,递给一把雨伞。这天是不是下雨已经记不得了,总之抄家者一定要检查雨伞,外婆不让,于是抄家者越发生疑,强行打开,发现伞里塞着一卷存折。我很佩服外婆的勇气,竟敢与造反派叫板。再一想,外婆这样的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去了。“上海滩”的电视剧都看过,黑白道贯通,方能立足。更加令人感慨的是,临到这时节,天翻地覆,今天不知明天,外婆还有捍卫私人财产的意识。从乱世中过来,外婆的经验也许就是,任凭哪个世道,没有钱是不行的。
本文为节选,来自《成长初始革命年》
内容简介
《成长初始革命年》 “视野”丛书 王安忆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译林出版社 出版 2019年 |
小说的材质厚重,较之诗歌、戏剧,它对细节的拿捏总是足斤足两。诗人与戏剧家所思的,是将时代浓缩,是千钧一 发的那个千钧。但小说家呢,却要把生活打散,使它漫漶开来,飘忽上去。 《成长初始革命年》就是这样的一本关于小说家的思想漫游之书。它从作者的身世谈起,一路穿过绍兴、徐州、上海,走进新世纪,飞跃维也纳、巴黎与美国西部,以不同时空的表达,呈现思想的材质,它不厚重,甚至有些散乱,但它足够轻,让你可以离开地面,回望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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