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小偷

我和我爸妈有个群，大家都有这样一个群。大部分时候，这个群里爸妈说，地球是平的，我们回，地球那肯定是圆的。某天，我妈丢进群三张纸，都是我写的“检讨书”。其中一张写，我不应该偷拿我妈的手机卡，这属于违法犯罪行为。

记忆都是由碎片组成的。时间长了，碎片变成尘埃。再长一些，又从尘埃里长出花来。所以那些打上标签的记忆盒子，通常不可信，比如恋爱，比如江湖，比如光辉岁月。这些故事再拿出来讲时，如有雷同，都在瞎扯。

但那一年，我们班确实只出现过三部手机。一部是班里最有钱男生自己买的。一部是我捡来的。非典期间，我和这个最有钱的朋友一起去送别另一个同学的妈妈，我们俩在火葬场突感内急。我大便完毕起身，拿起蹲坑隔断上的手机，说，你手机别忘了。他还蹲着，手上的手机里贪吃蛇饥渴地追逐食物。他满脸涨红，抬头说你赶紧揣起来。那是个翻盖镶钻的TCL手机，它确实被遗弃在了火葬场的男厕所里面。

我扔掉原机主的电话卡，否则容易被找回去。我是走读生，晚上回去偷我妈的电话卡，跟学校男生寝室的同学打电话，炫耀我有手机，打完再装回我妈电话里。那时候电话费贵，没几天被发现，才有了那封检讨书。

以上两部手机几乎没有故事，最多就是有一些假义气。我俩参加同学妈妈的丧事前前后后一周有余，非典期间都是封校的。现在想想，我们班主任准许我们以此逃课，挺仗义。而我，却在两个月之后发动同学集体签名，要求学校换掉他。

这要从第三部手机说起。王雨是我们班最爱化妆的女的，早上和下午的她，眼线的画法都不一样。有人发育早，有人发育晚，男生都记在心内的小本上。可能从小跳舞的关系，她的腰板比谁都直，她享受男生的眼睛在她身上打滚。但我觉得她不好看，眼睛小，眼线长。脸上肉多且向两翼横阔，脂粉磅礴之后，像刚拍完干粉还未下锅的生馒头。手机是她的，是她抓人眼球的配饰。

这个配饰出现一周后消失了，没有被老师收走，它不翼而飞。我们班挺特殊，都是江湖儿女，打架闹事习惯了，没有告老师这种事，自治。要自治就需要权力核心，我和那个最有钱的朋友，抢着承担这个角色。

有钱朋友是个色狼，长相欠佳，女生的事找我多。王雨当众把事托付给我，我说这事你放宽心，我找不着，警察也找不着。就这么一说，跟在游戏厅撞人肩膀似的，说句你等着。

朱正是一个男的，我不喜欢他。他头很大但脖子极细，鼻子长得极好，像桂林湖面上高耸的小山。因而有一些女生说他帅，其中包括我前女友。这个原因之外，他爱出风头，接老师话头，每次都让教室哄笑起来。我的眼睛随时都在他身上，但没有人发现。比如我会在下课铃响起那一刻，大喊，朱正，你刚上课吃鼻屎被我看到了！大家笑。他极力解释，没有人听他解释。

朱正说他爸有文身，以前在社会上有多少兄弟，怎么样的叱咤风云，以至于右手少一根食指。我在想，如果我们那个学校，那个班不是以幼稚的江湖习性为风气，而是更好的公立重点学校，全班达官显贵。那他爸爸应该变成一个董事长总经理或者什么领导。没人信他的鬼话，但我确实没有打过他。按理说我早应该打他一顿，耍帅一次打一顿。不过有一件事是真的，他在我们班主任家付钱吃午饭，班主任以补课的名义赚点零花钱。

两周过去，王雨打了耳洞，上课对镜子摆弄她肿胀的耳朵，把塑料棍拔出来涂碘酒，再插回去。手机的事过去了，就像谁也记不得两周前是不是下过雨。直到我在厕所抽烟，听隔壁班的人说，朱正买了个手机，两周前在寝室当着众人面给外校的女朋友打电话。我说你后来还见过他用手机吗？人说就见过一次。

我无比兴奋，兴奋得像在芦苇丛中发现猎物的鬣狗，肾上腺素让后腿肌肉飞速颤抖。上课铃响，走回教室200米，我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平静到比日常更加瘫软。而我的眼睛一直在朱正身上。果然，朱正不时张望，用手摸自己的口袋，又不拿出来，仅仅确认这个东西是不是还在。我分析，人只在面对无比珍贵的物品时做出此类反应，比如爸妈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限量球星卡，或者头次得到的金币巧克力——摸着摸着糊了一手一裤子——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朱正某一次摸裤兜的时候发现我在盯着他，他神色惊慌。而我的心脏在我黑暗的胸腔里发光，舞蹈。我断定他兜里装着手机，偷来的手机。

下课铃响，我并不急于当众把小偷就地正法。下一节课，我继续盯他，继续让他发现我在盯他。这样一来，他内心有多少惶恐与疑惑，飞速思索，如何转移赃物，如何面对魔鬼般的我，如何跟所有人交代。可能另一方面，我也不敢出手去抓，我怕抓出来的不是手机。

这一节课之后，朱正消失了。他自己跑回寝室，等他再来到教室已经迟到。他这个动作更让我成竹在胸。从他打报告进教室到他走回座位，我盯着他的眼睛笑，意味深长地笑。他没有看我。

下午去上学，我还盯着他笑。第二节课间，朱正实在忍不住来找我，说你到底看着我笑啥？我说手机呢？朱正的脸垮了，15岁的少年，那瞬间脸上的肌肉冲刷下来，好像要挣脱下颚骨掉到地上，再沿墙边流窜。他没有说话，他不必说话。我说这样，手机在哪，你下午拿给我，我物归原主。这件事就算了，你知道，我不会告诉老师。朱正垂着脸，愣神一分钟，说，我没法给你。我抓起他的衣领，他轻得像一件T恤，我心想，终于能毫无顾虑打你一顿。他说，你打我我也没法给你，手机卖掉了。我手松开，说，少卖关子，你不怕我现在就把你拎班主任那去？他说我带你去那个店把手机买回来。

我心中铃声大作，送别同学母亲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理直气壮的逃课理由了。我说行，今天晚自习就走。不上课出校必然需要班主任批条子，我没有履行诺言，把事情跟班主任和盘托出。我看出班主任强迫自己平静，平静得比日常更加瘫软。因为朱正算半个他家孩子，他也算半个监护人。他没有多说，开了出门条，还给我10块钱车费，说先不要告诉同学们，注意安全。

我和朱正坐半小时的车去到旧货店，非典时期的公车无人。窗外的沙土闯进我的鼻腔，再钻到我嘴里，我觉得那是云的味道，天空的味道。

旧货店老板说手机已经处理掉了。问朱正，你爸怎么又反悔了呢？朱正说谎说，噢，他觉得这个旧手机可以给我用。我看着朱正说，回吧。我没有丝毫遗憾，王雨下周还会有新的配饰，可能是露背装或者染板栗色头发。我抓出小偷，理直气壮出来玩，用班主任多给的车费买烟抽。而朱正，小偷，恐怕得转学。回去路上，我跟朱正谈笑风生，他没有任何言语。

班主任再次了解来龙去脉之后，说谢谢你，继续嘱咐我不要声张。我点点头，叫了十几个人来听我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告诉王雨，王雨说谢谢你啊，如果卖了的话，钱分你一半。

第二天有班会课，朱正嘴里神秘而威风凛凛的爸爸现身学校。我在班主任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明显他已经洞悉一切。我心里挺慌的，按理说我是正义使者，我恐惧什么？我无法放松我自己。朱正爸爸确实有文身，在那只缺少食指的虎口上，有个硬币之类的东西，或许是颗痣。他看起来蛮寥落，头发像多日不洗般一缕缕的，灰西装不平整，白衬衫领口和袖口呈老豆腐颜色。他单手插兜，他不像他儿子，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少一根食指。即便如此，当他丧气又惭愧地说谢谢你的时候，我听来还是像你等着。

我很尴尬，想回教室，呆在人群之中，或者呆在偏僻的地方。至于朱正，我居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狂喜，甚至有些惭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撕碎别人的尊严本身并不让人享受。

班主任终于来到教室，所有人等着他的嘴巴再把昨天我讲过的故事叙述一遍。他们还没有撕碎过别人的尊严，他们强忍兴奋，克制后腿发抖。班主任说，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朱正的事情，我们首先谢谢一位热心同学，他帮朱正认识了错误。此刻，我心绪从尴尬开始回暖。他接着说，据我调查，朱正确实偷拿了他爸爸的手机，而且还把手机卖给杂货铺。但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那个手机是王雨丢失的。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希望大家不要再议论。下课。

我很震惊，想找班主任重新捋捋。班主任宣判之时，朱正的座位空着。下课之后，朱正爸爸单手插袋，书包挂在他插袋的手臂上，他在帮他儿子收拾东西。再也无人见过朱正。

我久久想不通，虽然朱正没有亲口承认，我也没有追问，可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我认为我和朱正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寻找王雨的手机，所有人都知道王雨丢了手机。疑惑让我内心沉重，沉重得像装着整座南山的落叶，和日夜不停的春雨。

班主任拿人手短。我觉得正义被强力的谎言淹没，我要挑战班主任。当然，曾经我不会冲动对朱正下手，我自然也不会冲动挑衅他。直到中考前一模，我们班除了年级垫底，平均分再创新低。我从小语文好，我写一篇有理有据的文章，让所有同学签名，交给校长，要求换掉他。我成功了。

后来我们班大部分人，离中考前45天被遣散，理由是我们的存在影响其他7个班复习。最后留了15个人，其中有我。据说是前班主任跟校长力争得来，因为我语文好，前班主任是语文老师。

那个手机，它应该是王雨的。我依然这么想。假设让我再次遇见班主任，我会告诉他我的报复吗？我只想呆在偏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