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人最自由
*以下内容节选自节目发刊词《琐碎的日常里,藏着大历史的秘密》
讲述|段志强
来源|《白银时代旅行史》
01.
个体眼中的社会,才是真社会
必须得说,虽然各类历史学作品对于社会结构已经给予了充分的重视。不过最常见的,多数还是自上而下的上帝视角。比如政治制度是社会结构的一部分,但大家怎么叙述政治制度呢,往往是从制度文本讲起,上面有规定,一二三四。至于这个规定是不是真的能落实,落实到什么程度,落实的过程中有什么变型甚至反转,就不一定能关注得到了。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于被这些规定所规定的人来说,制度可能完全体现为另外一种样子,或者只有非常具体的一小部分会跟他发生联系。换句话说,对于发起顶层设计的人,对于参与制度实施的人,对于被这套制度所限制的人来说,制度的面貌、目的和意义可以是非常不一样的。
清 姑苏繁华图(局部) 徐扬 绘 辽宁省博物馆藏
我特别想看到的,是个体生活中所见的社会结构。个体生活极其琐碎,但处处都看得见社会的影子。你吃饭,但能吃到什么东西、用什么方式吃到这些东西、怎样挣到吃饭的钱、除了你自己还要负责谁的吃饭,这都是社会问题。你穿衣,但衣服的样式色彩、衣服和身份场合的搭配、衣服的生产销售网络,也都是社会问题。
所以我斗胆说,从个体生活看到的社会才是真社会。
作为一个历史学的学习者,我经常会被问到一些大问题,诸如“中国为什么衰弱或崛起”,或者“假设某人成功或失败,历史方向会怎样”之类,但对这些问题,我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那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或者说可以有很多种答案——没有答案与有很多答案往往是一回事,都意味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取决于谁在问和谁在听,就历史而言,取决于过去与现实的错综关系,而不仅仅与过去有关。
所以,我不太困惑于那些问题,因为那些问题不纯是“历史”问题,迟早,连问题本身都会改变,变成历史。
我困惑的,常常是些具体琐碎的问题,是纯粹的、古典式的历史问题,是那些古人知道而我不知道的问题。他们怎么称呼对方啦,怎么看待世界和生命啦,怎么养家糊口啦,怎么养儿育女啦,会面临怎样的人生挑战和挣扎,又会得到怎样的安慰(或者重锤),怎么挣钱(或者挣不到钱)之类。一句话,我更关心的首先是人,人的处境、人的挑战、人的选择。
只有真的了解了人的处境、理解了人的选择,我们才能真的了解社会、理解时代。为了宏大的目的,必须先关注卑微的个体,问一些琐碎的问题。这一方面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么的琐碎,另一方面在于,琐碎里面藏着真实的社会。
那我们先问些什么问题呢?老实说,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街谈巷议,三姑六婆,医卜星相,南拳北腿,东邪西毒,一派溪山千古秀,三河合水万年流,我什么问题都想问。
回归个体,进入历史的沙盘游戏
这样设计节目,老实说我也有些担心。
真实的生活往往艰辛艰苦,甚至无趣无聊。我们讲的是“旅行”,而不仅仅是旅游。我们也会讲到旅游,那是那个时代的新风尚,但对于当时整个社会来说,旅游只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文化消费,而不是不可或缺的社会柱石。
旅行不一样,我们说的旅行指的是社会移动,没有这种移动就没有社会本身。但出门旅行可没有旅游那么好玩,你可能带着生存压力和戒备心理上路,路上可能遇到各种不可控的意外情况,甚至可能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清 姑苏繁华图(局部) 徐扬 绘 辽宁省博物馆藏
出门之前,你可能会费尽心思打听好路上的情况,也许从邻居那里搞来一个破烂的手抄本,上面写着路程远近。不识字的话也可能先背下一段路程歌,几句口诀行天下。你得收拾好行李,准备好旅费,最好约上几位同伴,再查查黄历,选个好日子出发。
在路上,你有时坐船走水路,有时走旱路。不同的水路行着不一样的船,驾船的船家各有各的心思。河道上的水闸、关卡,都得应付,北方冬天河水结冰、南方雨季水位暴涨,这都是麻烦。走旱路的话,步行未免太辛苦,何况还有行李。雇车、雇骡子,哪儿哪儿都是钱。翻山怕挑夫偷你东西,住店怕店家勾来贼人。下雨没处躲没处藏,风沙来了只好吃土。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我们节目所描绘的,不是那种浪漫的、带点叛逆的——叛逆也是一种浪漫——现代观念中的旅行,历史中的旅行有许多枯燥的细节,单调重复的故事,了解这些,可能需要一点耐心。
当然旅行也有乐趣。都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其实也可能是在家千般管束,出门一日自由。特别是许多女性,平时活动空间有限,如果有机会到寺观烧香,甚至——我们节目里会讲到——远赴泰山进香,那是足以载入个人生命史册的自由时刻。
旅行还是一种公共行为。在路上,你不可避免地会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利用由他人设立和维护的各种设施。你暂时脱离原本的生活圈子,进入到一个陌生而且不甚确定的环境。同时,你也以旅客的身份成为这个环境的一部分,变成大大小小的“旅行共同体”的一员。
这些旅行共同体可以是同在一条船上的渡客,可以是同一家旅店某一夜晚的住客、某家饭店临时的拼桌,甚至可以是同一条山路上的行旅——年轻时我曾在深夜爬过华山,为的是到山顶看日出,山路上的人们本来稀稀拉拉,互不相见,但慢慢就凑成一团,将他们捏在一起的,当然就是黑暗和恐惧。旅行者们萍水相逢,旅行共同体旋起旋灭,缘聚缘散中,是人与人的真实连接。
如果你准备好了,请把历史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沙盘。以往我们都是站在外面俯瞰这个沙盘,一览无余而且指指点点,现在我们要变成小小的塑料人,亲身进入这个沙盘,走路,坐船,打尖,住店。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让我们相见于白银时代的风尘野路之上、江湖扁舟之中,住一住大江南北的驿馆和客栈,会一会行色匆匆的举子客商。我们路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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