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当医生
导读
“我真的准备学医,为啥不能学医啊?”
6月13日,18岁的李晓云在小红书一则《等着出分的高考生们,咱别学医行吗》的帖子下发布评论。几小时后,她收到了26条回复,高赞回复是“学医折寿”。
2023年6月,高考志愿填报服务平台“掌上高考”数据显示,专业人气排序中,临床医学以600多万的人气值,超过计算机、金融等热门专业,高居人气榜首。
“刚刚经历疫情,今年医学热门并不奇怪”,宣武医院儿童神经外科中心负责人曾高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老百姓感受到经济被冲击,稳定、收入不错的医生职业会被更多人选择。
与此同时,医学生们在网络上“劝退”高中生,历数学医的苦、难、长学制——“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经济观察报采访了70、90、00、10、20年代选择学医的人,尝试了解不同年龄、性别、院校、医院、科室的人,因何走进医学殿堂,又如何成了真正的医生。他们在两台手术间的空档、下班途中、期末的紧张备考中接受了采访。
他们学医的原因不尽相同,比如家庭熏陶、家人多病、明朗的职业道路、体面稳定的收入,当然还包括调剂。他们有的已功成名就,有的还困在晋升体系中;有的顺利进入大医院、成为大医生,有的坚守在基层医院;有的见证了中国当代医学的起起落落,有的在象牙塔,打量、探索着那个殿堂。
从1977年恢复高考开始,40多年里,医学生们感受着各科室的冷热变化。从“金眼科,银外科,普普通通大内科”,到整形美容、医疗保健受到更多追捧,是政策变化、生活水平提高的写照。在不远的未来,技术可能替换掉部分放射科医生,更多人将看到由AI出具的更准确的检查报告。
他们纷纷提到的,有“后悔”“医患关系”“收入”“内卷”,也有“无悔”“责任”“事业”“热爱”……来自病人的需要,把后悔学医的人留了下来。把医学视为事业而非谋生工具,让他们从容经受辛苦、未知和危险。
年轻的李晓云没有被劝退。她想成为医生,更好地照顾家人和自己的身体。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王宁利 北京同仁医院原院长、眼科中心主任 1977年考入青海医学院(现青海大学医学院)
1977年,我20岁,是一名工人,干得很不错,正乐不思蜀时,恢复高考了。我的第一志愿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往后是南京铁道学院和兰州铁道学院,因种种原因都没如愿,调剂去了青海医学院。
那个年代,个人选择的机会不多,对职业发展没有那么长远的规划,多数人选专业时就服从国家的需要。毕业时,许多同学被分配到高海拔边远牧区,成为基层医生,我抓学习很紧,被分配到学校附属医院做了眼科医生。
我这代人,受的基础教育和年轻人有客观差距,但赶上了时代列车。我们有时给年轻人讲话,张口就“过去怎么怎么样”,说年轻人不吃苦不努力。有大胆的学生就会说,能不能不讲故事,讲讲现状。
年轻人确实难,最大的难处就在国家医学发展的杠杆上,没有博士学位进不了大医院,没有论文成不了大医生,要做科主任,要好文章、好成果。这种杠杆多少偏离了好医生的标准,偏离了医院多元化的发展。
80年代末起,论文就逐渐成为指挥棒,权重越来越重,随后各种成果、奖励、项目、基金都成为标准,医生不知不觉就被卷进这个旋涡中,开始“内卷”。好在有所改变了,职称评审不唯论文了,专利、技术报告、临床相关的技术验证,甚至好的科普文章都可成为晋升的参考。这种改变不会一蹴而就,全面改革成功后就回到医生的本源。
我上学时,《眼科学》只有200多页,现在有近600页,教材越编越厚,知识越来越深,却忽视了基本的理论和基础知识。教材编写脱离了原来的轨道,有时成了编写者展示才华的东西。
我没有动员女儿做医生,学医动不动就五年、八年,然后住院医、主治、副主任,等成了主任,也快退休了,太苦了。
从医40年,政策对不同阶段的医生有深刻影响。最初,评价医生看临床思维能力和医术;后来发展到以药养医和以耗材养医时,医生就关注自己是不是掌握某个容易有收入的技术,发生了某种扭曲;现在,各种药品耗材的集中采购又慢慢让医生回归到技术导向的评估体系。
技术的发展也日新月异。我做住院医时,做眼科手术要在头上戴个放大镜,几年后有了粗放的国产显微镜,后来又有了进口高质量的手术显微镜,现在,手术显微镜实现了三维立体可视化操作。
未来,医学人才要分类培养,一种是应用型医学人才,一种是高端医学人才。对后者的培养,应该在前两三年把学生放到理工科专业去学,因为数理化的基础知识是你未来能不能具备创新思维的保障。
对于能去学金融、IT、人工智能的人来说,医学不一定是热门,但医学是其他多数人心中的热门。年轻人如果决定学医,就不要想像搞金融、做企业的人一样有大别墅,打消享受的念头。医生就是中产阶级,它稳定,收入超过平均水平。好的医生可以内心充实,受到尊重,如果能用聪明才智研发专利产品,还可获得额外收入。
现在的医学生,外语好,掌握新知识和前沿技术的能力强,而且能吃苦,竞争意识也很强。而且他们的选择越来越多了,我的学生有去公立、私立医院的,也有去企业或创业的,甚至有的去搞写作的。
我此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当医生,我最大程度实现了价值。
曾高 宣武医院儿童神经外科中心负责人 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系
我学医是偶然里的必然,我父母都是医生,而且我在十七八岁时,只知道不喜欢、不适合什么,不知道喜欢、适合什么,我的学习成绩范围内可选择的学校和专业也不多。
大学前两年,我后悔学医,不知道背那些有什么用,事实证明没什么用,早忘光了。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是个好学生,学习成绩还不错,但到北医后,周围全是各地来的尖子生,我又不擅长背书,落差挺大,挺挫败的。我刚开始不服输,后来就服了,心甘情愿当一个学渣,只求及格。我确实学不过他们,尤其是班上的女生们都非常厉害。
我想象中的大学是彩色的,要谈恋爱,要在草坪上弹吉他。但实际上,校园那么小、那么灰暗,人们板着脸苦读。家人感觉到我很不开心,心疼我,母亲甚至劝我退学重新高考。不过,父亲觉得我热心、有责任感、爱刨根问底、不太贪恋权力和财富、空间感和动手能力强,学医有天然优势,尤其适合做外科医生。年轻时,我觉得他在忽悠我,后来才明白“知子莫若父”。
我对医学有兴趣,是大二下学期进入医院接触病人开始的。病人分不清大夫的级别,只知道我是医生,有困难就来找我,我无法搪塞、胡说或不回应,只好去想办法给他们答案。被需要的感觉,一步步让我感受到了做医生的意义。
毕业后,我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做了九年神经外科医生,期间拿到了博士学位。32岁时,我开始看宣武医院和天坛医院的机会,希望能搏一下,去更大的神经外科平台,最终我去了宣武医院,开始做儿童神经外科。儿科会比较苦,收入不一定那么高,医患关系也不容易处理,凌锋主任当时对我说,只要你喜欢孩子,其他都不是问题。现在好很多了,我招到了三个优秀的年轻人,把摊子都支起来了。
今年医学热门,并不奇怪,非典后那年也热门,杀医、伤医事件频发的年份,医学就相对冷门,录取分数线明显降低。经历了新冠,老百姓感受到经济被冲击,有出租车司机就跟我说,好多职业不行了,你们医院一直火着。其实我们也受影响,但程度确实轻些。
我奉劝优秀的年轻人,如果想选稳定且收入体面的职业,医生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的,但要知道,这建立在长年的付出上。我曾连续数个月每周工作超80小时。毕业后好多年,我月收入2000元-5000元,同期我的中学同学已买了房子车子。小大夫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什么好处都捞不着,这个阶段会持续好几年。很多职业可以不吃这些苦,也一样稳定体面。
医生不仅是我养家糊口的饭碗,它是我的事业,所以我愿意吃苦,我知道不把自己“摔地上踩两脚”,就不能在新环境里生存,就不能达到理想的事业高度。如果我更早有这种预期,大学时就不会那么不适应。
我毕业找工作时比现在容易,面试时看你成绩还不错,人还挺利索,就要你了。医院各科室趋向饱和,人们对治疗的期待在变高,容错率在降低,医学生的出路更难,压力更大了。
因为科技和政策的变化,医疗行业里的冷门和热门方向也在发生改变。比如AI和大数据,可能会在未来替换掉放射科医生,AI去出报告会更准确。比如药师、药店,也会受大环境变化的影响。过去,骨科收入比较多,集采之后,所有用耗材较高的外科都受了些影响。
以前人们有家族观念,一人学医,方便全家看病抓药。现在家族概念逐渐淡化,经济社会发展突飞猛进,选专业更多出于对职业本身的定位。
“战疫”之后
林燕 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治医师 2006年考入广东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
小时候我总生病,常去一位村医那看病,一去病就好了,我很崇拜他。小学时,我就有了当医生的念头。
我是湖北人,研究生毕业后在广东工作了几年,2019年又去了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到武汉不久,疫情就来了。病人太多了,而且非常重,甚至很多年轻人来了就要上呼吸机。同事们一个个倒下,我和一个同事上夜班,下班时他感染了,又一个夜班,同事阳了,再过一天我又发烧了。那种心理压力太大了。
解封后,我给研究生导师打去电话,电话一通,我就哭了。后来有一些反映抗疫的电视剧,我都没看,我不想回忆。那段经历像一场持续很长时间的梦,电视剧根本演不出来。
这样的压力都挺过来了,再有什么困难我也不会畏惧。
我这样的年轻医生,晋升确实比较困难,要在核心期刊发文章,要有课题。我晋升需要的文章至今还没发,写论文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的精力也不够,在论文上付出时间,就要在工作上减少时间,我没法平衡。可能我就是一个平庸的人。
做医生得有情怀,为了收入、编制去学医的想法最好不要有,去经商,去企业,甚至摆摊卖东西,可能收入都不会比医生少。一生蛮短暂的,要做喜欢且有意义的事。
在很多人“劝退”的情况下,医学专业还这么火,可能就是年轻人觉得,越是困难我越要去做。现在医学生观念很新,思维活跃,善于冒险,创新力强。
近几年,生活理念在转变,人们有保健意识,我感觉口腔、医美、健康管理方向越来越热门了。
职责所在
马二龙 彭水县人民医院胃肠外科主治医生 2011年考入三峡大学临床医学系
2011年,我被调剂到临床医学,爸妈觉得学医是铁饭碗,我就学下去了。大学时代该上课上课,该看书看书,没感觉多艰难。毕业后我就回家乡当医生了。
很多农村老人、小孩有什么病,村里、乡镇搞不定,或县里其他医院不想处理时,就会往县医院推荐。不管能不能轻松搞定,我们肯定都要收的,因为如果建议去重庆,老人出行不是很方便,经济情况也不支持。有困难我们尽量靠自己解决,不行就找对口支援医院派驻来的大夫。真没办法了,就转诊,或把上面的教授请下来会诊。
我有时会有点后悔学医。越是节假日越忙,三不五时就得熬通宵,现在医生也没什么地位,医患关系不那么单纯,收入也不能说很满意。工作八年了,我暂时还没去进修过,进修要论资排辈,前面的人还没去,那就轮不到你。
怎么坚持下去?说白了,职责所在。有时把一个危重病人救过来,那种成就感会很大。
以前,外科很多手术要开大刀,后来做腔镜微创,再后来有了手术机器人,医生和病人都获益。
政策的变化也会影响到我们。科室兄弟们平时闲聊说,现在看病不是医院医生在看,是医保在看,医保告诉你能用什么就用什么,不然就扣钱。再比如,国家实行DRG,如果病人的疾病比较单纯,他就会获益,如果他有多种疾病,固定的钱可能不够用,医生就会束手束脚,不敢彻底去搞,否则科室就亏钱。
我的学生时代,都说“金眼科,银外科,普普通通大内科”。现在,很多民营眼科医院发展起来了,眼科已不那么吃香,整形美容反而受追捧,研究生招生分数都比较高。
如果想学医,一定要做好打算。以前,本科生也可能留在三甲医院,现在就得去区县医院,再往后可能就是乡镇医院。基层医生跟大医院的医生收入相差两三倍都是有可能的。而且一旦学医,就要时刻学习,除了考职称,还有卫健委、医院组织的各种操作考试,不是在考试,就是在准备考试。
入学正赶上新冠
凯迪 大学在校生 2021年考入新疆第二医学院中西医临床医学专业
我父母是教育工作者,舅舅是医生,他们让我在师范类和医学类里选,我不想当老师。
大学每天都满课,不能混日子,压力比高中还大,我可以接受。毕竟医学跟生命有关,没有好技术,以后就不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同学们也抱怨归抱怨,其实学起来非常认真。
我入学时正赶上新冠。大一时,我们需要去医院见习,比如诊断学,每周得去医院见习两小时,照书本知识去对比病人的实际情况。因为校门一直封闭着,我们没有去见习。
上学期我们上了两个多月网课。很多实验课,比如中药实验课、病理学、病原学、免疫学,都是以线上的方式完成的,老师给放视频,我们没有动手的机会。比如病理学,要用兔子做很多实验,给兔子做导尿,做麻醉,在过程中深入了解原理、理解知识,很多知识点很抽象,单看文字是弄不明白的。
现在校门打开了,学累了能出去逛逛,也能去见习,去跟病人打交道。我喜欢学针灸,虽然大四才开课,但我现在会去医院找医生跟诊。这学期有一门方剂课,它涉及药物的功效、剂量等系列知识,和实验课关系很大,老师就给我们补上了中药实验课。但很遗憾,其他科目老师并没有补课。
本科肯定学得不够,我必须要考研,往外面考,毕业后再回来工作,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舅舅在家乡公立医院,每月收入八九千,有时过万,在我们那儿是比较高的收入。
我常研究医美知识,想做皮肤类医生,人都有爱美之心,这个方向应该挺赚钱的。我学的是中西医临床,要是把中医和医美结合起来,比起纯西医的医美可能伤害性较小,应该会很火的。
不会被“劝退”
李晓芸 高中毕业生 计划报考医学类专业
我妈妈身体不好,做过很多场大手术,我也常生小病,如果学医,我就能更好地照顾妈妈和自己了。
高考后,我上网看医学专业的相关信息,发现很多人在“劝退”,他们多数是还没毕业的哥哥姐姐,列举学医的各种缺点,善意告诫我,要学到三十多岁,要忍受同龄人都赚钱了的落差。
这些信息会干扰到我,但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适合我的专业,其他专业也一定有各种问题。我的家庭条件还可以,父母会支持我念到不想念为止,不着急让我挣钱。
平时模拟考,我的分数在一本线上七十分左右,等成绩出来,我就挑具体学校,应该能上一个211类医学院校。将来,如果学医的痛苦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可能会后悔,但还会咬牙学,学到想吐为止,没办法,大环境这么“卷”,不难是不可能的。
(林燕、马二龙、凯迪、李晓芸为化名)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