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性的精神抑郁?大家都病了吗?
㊟ 电影《弗兰西斯·哈》
采访、撰文:罗丹妮
是不是存在普遍性的精神抑郁?
大家都病了吗?
罗 请允许我开门见山抛出第一个问题,您觉得现在是不是存在普遍性的精神抑郁?这是个真问题吗?越来越多地听到身边的朋友、家人、同事说自己抑郁了……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是因为大家对心理健康、精神健康的认知变多了,所以“能识别出来的”抑郁人群数量更多了?
崔 我觉得这是一个真问题,不管是从个人体验来讲,还是如你所说,大家开始对抑郁症有所关注、有认知,“能识别出来的”抑郁人群越来越多,两者都有。我们先不说别的,就把抑郁替换成一种情绪,比如说低落、沮丧、无意义、无价值感、没有希望、热情下降、没有动力……这是很多人现在普遍的心理状态,它是抑郁发生的现实环境,真正的抑郁也会在这一基础上,以更高比例和概率出现。
罗 我完全同意您刚才说的,我们有一种普遍性的抑郁情绪,或者说心境状态。不只是年轻人、中年人,青少年的精神健康问题也日益凸显。我一个多年的朋友、安定医院的医生告诉我,这几年最让他触动的一个变化是:来医院看病的青少年越来越多,病患的岁数越来越小。从您个人的从业经验看,是不是会很直观地感受到抑郁人群明显增多了?
崔 其实我工作中的直接体验还不是那么明显,因为首先我能接触的人群还是很有限的,长期咨询的来访者居多,轮换频率并不高,所以不足以去描述这样一个整体趋势。让我感受最明显的反而是上微博以后,在一个公众平台面对更多人,看他们的评论、反馈,这是一个大数据级别的反馈,能从这些人表述的话语状态中感受到那种情绪。当你写到一些和躺平、丧、无意义感、低活力感、低心理效应有关的话题时,很多人非常有共鸣,你能感觉到他们对这些词汇非常认同,他们是有感知的。
罗 想请您从专业的角度帮我们厘清一下,抑郁症作为一种疾病,跟我们刚才聊到的抑郁情绪之间的分别是什么?
崔 你可以这样理解,咱们说的抑郁情绪,其实就是抑郁症的温床,或者说是它的前置阶段。我们可以说很多人有抑郁情绪,比如说以前有 100 个人在抑郁的心境下,最后有 10 个人变成了抑郁症,现在有 1000 个人在抑郁心境下,最后有 100 个人变成了抑郁症,是这样一种关系。情绪和症状的区别是什么?情绪就是过一阵子你自己就恢复过来了,人有自主的情绪调节功能,就像你今天生了一天闷气,几个小时或者一天过后,气就消了,情绪的孕育和消散有自然的时间周期。当情绪在一个合理的周期内没有结束,还有向更加严重的身心失调的情况发展的趋势时,就是症状化了。症状化相当于是更严重、更失调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心理诊断中会非常关注一个人的病程,也就是典型症状的持续时间。比如说对抑郁症的诊断一般是两个礼拜,超过两个礼拜症状不能缓解、不能消退,这个时候就可以初步诊断,根据严重程度来判断是轻度、中度还是重度。在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里有九个评估维度,如果现实情况与其中的五个方面或者超过五个方面都吻合,且超过两个星期,就可以初步诊断为抑郁症。
……
是我们的心理需求变多了吗?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有人会说,我们的父母辈或者年纪更大的人,他们可能没有这么多心理需求,是今天的现代人“想太多”。我对这种观点很怀疑,我觉得我们的父母辈、老人家其实内心同样有这些感受、需求,只是他们可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达。这些年外部环境的变化可能在心理健康科普的层面提供了一些资源,当我们在情绪、心理上感到痛苦的时候,能够讲出来了,差别是不是在这里?还是说这也是一个假问题?
崔 我依然认为它是真问题。首先是环境的变迁,我觉得过去人们身边的心理资源比较多,社会支持系统比较完善。就拿我自己的观察来讲,前几年如果有情绪不好的时候,身边是有很多人的,随时可以找到人以各种形式,不管是娱乐还是分享,去和他们创建一个活动、一件事情,把那个感受转移掉,或者投身到更有反馈的事情中。但是现在我会感觉到这种情况的概率明显变低了,首先不太容易找到这样的人,大家都相距很远,不管是空间上还是别的方面,大家都很忙,还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不像以前,你随时可以去打扰一个人,现在好像有蛮多顾忌,大家都要把心事放在内心更深的一个地方。
罗 您会怎么看这个问题?大家好像对于界限感也变得很敏感,这背后改变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每个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崔 我觉得谈论一个人某种思想观念或者意识状态的改变,都一定是有背景的,人的内部状态可能改变,而且他的改变一定反映外部的变化。也就是说当人与人之间趋向于更强的界限感的时候,这首先反映的是人们下意识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而这种情绪是社会整体传递过来的。
另一个方面,你刚刚说的,老一辈人是不是没有语言、没有词汇,我想也不止如此,他们的状态也发生了改变,为什么?我有时候在一些长辈的微信群里面,我觉得他们可能不太能够融入到现在的互联网时代,但是他们会用他们的方式分享一些东西,比如分享了一个可能被辟谣过的、完全不科学的养生文章,或者是一条防止诈骗的信息。你会发现,其实他们也在努力地参与、分享,去跟随这个时代,但好像做不到。我觉得他们的状态有一些落寞、寂寥,因为子女都不在身边,邻里之间包括亲戚之间的往来频率也下降了很多,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平时在家可能也会看看手机,看一些他们关注的内容,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情感、想法分享出去,只能变成一个链接、一个转发,但是转发出去之后又没有回应。其实这是一个挺孤独的场景,我都可以想象,但是更早以前,他们可能身边有孩子,家人之间相距也不那么远,还会聚在一起打打麻将,或者有一些亲戚之间的往来。我能感受到他们其实也比从前更孤独、或者说更低落,同时他们确实也没有词汇去表达这些。
罗 从另外一个视角看,您觉得会不会我们把情绪看得过于重要了?现在各种媒体、平台都很强调情绪价值,有关注、回应热点议题的因素,也有赚取流量的现实利益考量。如何看待人们今天的情感诉求?
崔 首先我觉得重视情绪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国人骨子里面其实对感受这件事不是那么重视,我们对于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等心理状态有着一种文化层面的理想化认同,对于那种情绪汹涌的自我状态隐藏着一种轻视。但从这几年传媒所关注的焦点,以及大众热议的东西来看,大都是和情绪有关,说明人们心底还是在意。但我觉得大家在情绪上又普遍有迟钝感和麻木。
我试着站在一个媒体人的角度想,做什么样的内容大家会关注,首先一定是要和大家的内心感受有关系的、大家在意的、在情感上有所触动的内容,这样就很可能会让一大群人产生共鸣,媒体可能就是在以这样的方式生产内容。
为什么又说很多人在某些方面是麻木和有钝感的,因为除了在公共视野中被热议、关注的事件外,好像大家基本不关心其他事情,只有特定的、和他们直接相关的东西才能唤起这些情绪。这就像社会上出了某件事,大家都跑过去围观,好像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关联了自己的某种情绪,能够与之共鸣,甚至是同仇敌忾。但在另一些时候,我们却对身边发生的很多事视而不见,甚至对同类抱持着一种深深的疏离感和戒备。这就像是一群人走在路上,每个人都隔着两米远,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突然前方有三五个人争执、撕扯起来,大家迅速围过去,情绪特别投入,可很快事件平息,人们又立刻四散,回到各自戴着口罩、没有表情的状态下。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对情绪并不是过于看重,问题在于我们该怎么去理解和表达,如何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诉求。在现实中,往往人们的情绪被裹藏起来,一旦有分享的渠道,或能聚集这些情绪的地方,比如一篇热门文章的评论区、一条微博、一个热搜,大家那一刻就愿意去分享,很快把情绪集中释放,让很多人看到。但回归到真正的现实生活中,你却感受不到这些情绪,觉得网络和现实是两个世界。
……
当精神层面集体缺氧,
个人如何重新找回快乐?
罗 能不能请您从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出发,对我们当代人现在的精神现状做一个整体概括?我观察身边的年轻人、中年人,大家的心境好像处于一种十分焦灼的状态,情绪也总是被各方力量搅动,例如: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大家倾向保守、消极,将眼光更多聚焦在个体和当下,不做中长期的规划,选择“躺平”;与此同时,只能活在当下的虚无感、孤绝感又侵蚀着我们的情感世界,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迷茫、无力。独生子女政策之下成长起来的几代人,一面深受亲密关系的捆绑、束缚,因而惧怕、怯懦家庭、婚姻;一面又极度欠缺感全感,渴望被他人、被集体认可、接纳,需要意义感和价值感。
崔 这确实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想要去概括它,其实还挺不容易。我觉得现在人已经到了必须掌握一些什么、知道一些什么,才能够相对没有风险地活下去的这么一个阶段。这说明这个环境迫使一个人必须要有更强的精神韧性、有超越自己年纪的智慧。如果环境是友好的,其实很多人不需要去寻求解答和指引,就像道家所说,他可以凭借一种天真自性就能和环境两不相伤。比如我们小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太多东西,但挺快乐,那个环境允许你健康生长。现在我觉得就像是游戏突然变得很困难,没有攻略就过不去了,得照着攻略按部就班去处理,好像才能够应对危险、化险为夷。以前我们呼吸的是氧气,却根本感知不到有氧气的存在,现在却到了这么一个阶段,过往我们意识不到存在的东西,突然之间消失了,突然觉得窒息、缺氧。所以这个问题我还是想和环境联系在一起,如果让我来概括,我觉得这是精神层面的集体缺氧。
㊟ 电影《薄荷糖》
罗 在这种情况下,您觉得我们的出路是什么?下沉年代,我们还要努力保持乐观吗?
崔 我觉得人在任何时候都有出路。我觉得现在的危机可以被解释为:系统原有的评价标准已经和大多数人实际能够达到的水平,产生了巨大的分离。也就是说,如果以前 60 分是及格线的话,现在这个及格线已经被拉升到了 80 分,大多数人凭借正常的教育、工作、奋斗,没办法达到 80 分。如果我们把 80 分视作一个人能够安全、体面地工作、成家、婚育,并且还有余力把这样的生活体验为一种幸福的状态,那么这就意味着如果你没有余力,纵使你达到了这样的生存水平,也会在情感上否定它。因为追求这种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幸福和快乐,它曾经是一个人在大众语境下对于生活的很朴素的期待,而当追求这样的生活的代价,会把一个人实际的生命力过度透支的时候,它就会激发一个人的厌恶动机,这时候人们就会产生对于家庭、婚姻、奋斗等方面的厌倦心理,会把它视作自己幸福感的对立面。
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人会被动地和原来的主流价值体系进行分离,这不是说年轻人不够努力,或者他们不能吃苦,这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被动适应,也就是说,和那个价值体系脱离开来,反而能够保证基本的心理健康。其实很多发达国家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这样的阶段,这可能是人类文明发展必经的一个困境。也许是人类以前过于乐观、理想化了,认定社会能够并且必须一直持续向前发展,现实是世界是复杂的,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变量在其中,它可能会停滞,甚至有可能会回退,是一个动态演变的过程。在这个宏观系统的自我调适中,它的一个刻度可能就是一辈人的青春,甚至是某一类人的整个时代。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生存认知必须要随着系统的变化而变化,我们不能活成系统不兼容的样子。我们需要从一种统一的、被大多数人所定义的应该怎么活的期待中解放出来,去完成自己对于自己生存意义的重新评估,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我们需要有一种额外的对于自我的认识和智慧,才能更好地在这个时代去安顿自己。当然很多年轻人已经在这样做了,他们开始“及时行乐”,“对自己好一点,有钱随便花”,但又会浮现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虽然这样说、这样做有一点解脱的意味,但其实少了一些认真、少了一些希望,我想说,也许换另一种路径,我们依然可以有目标、有憧憬。
这个时候,我觉得人需要一些更本质的思考,首先你要想,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不觉得曾经主流价值提供的那些目标就是活着的真正理由,我看到好多进入到那个框架里的人也没那么开心,没那么幸福,问题依然很多,甚至,摆脱那种生活的成本特别高。大家其实在相互地眺望,相互地理想化、美化对方,因此产生的这种认知的谬误、幻视和盲视,会让他们觉得如果没有在那个框架下安排生活,就好像没有去一个应该去的地方,充满悔恨和遗憾。我还是相信,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重要的不仅仅是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我们想为自己做点什么的心理冲动,这也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心理状态。我们必须要让自己处在一个愿意做功的状态,这样我们才会把自己的生存体验为可以掌控和可以改变的,这种心理感觉很重要。
在现在的生存状态下,你能够追求什么,生活中能让你快乐的事情是什么,你能够为自己做什么,我觉得这要比考公务员或是每天按时打卡上班更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依然可以去考公务员,但不是以那种心态,重要的是你必须经过一个更本质的对自我的思考和审视,哪怕经过这个思考,觉得还是考公好,那也可以,因为那是自主做出的选择。我觉得选择者的身份特别重要,不是被迫无奈,而是你想清楚以后做出的选择。
……
罗 我还想再问,抛开外部(比如心理咨询师)的引导、帮助,一个人自己还能够做点什么,来找到一条不一样的路径,寻找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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