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童症到底是谁的问题?
作者: 维舟
来源: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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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不喜欢别的孩子。成年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厌恶所有人。但是在我长大以后,我才意识到我只是不喜欢小孩子。一旦你开始接触成年人,生活就变得愉快多了。小孩子很可怕,是不是?一群自私、喧闹、残忍、粗鄙的小野人。”
英国诗人Philip Larkin的这番话,在数十年后的今天,可能正赢得越来越人的共鸣。当厌童成为风潮,必然的结果之一就是:一个本来就已被年轻一代“不婚不生”所困扰的社会,正变得对儿童越来越不友好。
在韩国,自从2012年第一家挂出“儿童禁入”标志牌的餐厅诞生以来,现已有多达500多家餐厅/咖啡馆跟进。民意调查公司韩泰研究2022年的一项调查显示,73%的受访者支持设立“无孩童区”,反对比例仅有18%。厌童之所以蔚为风潮,是因为它满足了一种需求:你在这里可以远离孩子哭闹。
虽然谁都知道“一个没有孩子的社会没有未来”,我们每个人也都当过儿童,但越来越多的人是对孩子没耐心了。在一个现代文明社会里,这些尚未社会化的小动物何止令人头痛,有时简直就是小怪物。
有一次,我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极其活泼好动,一会做出各种鬼脸和怪样,一会又想看动画片,不达目的就哭闹着不罢休。
他妈妈看上去是一个很干净、有教养的少妇,起先悄声让他安静会儿,继而试图抱住他叮咛,但毫无效果,最后她崩溃了,侧过头去啜泣起来。
车厢里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他们母子到站下车后,坐我身边的朋友仿佛松了口气,低声说:“这更坚定了我不要孩子的决心。”
我能体会那位妈妈的崩溃,因为在身为人父之后,我也不止一次被孩子惹得情绪失控。孩子当然也带来很多快乐,但面对一个你既不能打骂也难以讲理、还要为其负责的亲人,你经历过才知道这有多难。
如今的家长,已经不能像以往信奉“棍棒上出孝子”了,怎样教育孩子与其说是爱与快乐,不如说是巨大的负担,不少人都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有了孩子以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孩子。”
之前很多人说到不想生孩子,总是将之归结为一个经济成本问题(“生不起”),但现在却开始有不少人是本身就不喜欢孩子:如果说孩子早先总被看作是“天真可爱”的,那么如今他们却也可能被视为是无法讲理的“小恶魔”。
这种心态的变化,当然不是现在才浮现。近几年来“熊孩子”一词的流行,就多多少少说明了一些问题。只不过,“熊孩子”往往是用在声讨“别人家的孩子”,进而是谴责家长没有管教好,很少用在自家孩子身上——偶尔使用,大抵也是贬义当褒义用,犹如妈妈嗔中带喜地说儿子“小坏蛋”。
然而,不管怎样,它确实点破了一种社会情绪:小孩子并不总是“可爱”的,他们妨碍他人、引人反感,也不能仅仅用“孩子还小”轻描淡写带过。
小说《项塔兰》中的一段话道出了很多厌童症人士的心声:“小孩那么……无知。除非他们不是那么无知。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得到手绝不罢休,叫人讨厌。我认识的那些糟糕得要命的人,全和长大的大小孩差不多!真够恐怖的,让我想吐。”
换言之,在这里反感的其实是一种不遵守默认的社会礼仪和规范的做派,只不过它往往更多出现在还未被规训、也不懂“文明举止”的孩子身上,但如果成年了也不改,那就是近年来广为声讨的“巨婴”了。
遇到这样的情形,人们普遍的第一反应就是归咎于其家长,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当然,实际上承受指责的往往都是妈妈,似乎人们默认女性更应该承担起管束孩子的职责。
这意味着家长要对孩子的言行举止承担起无限责任,虽然未成年人闯祸总得由法定监护人来承担法律责任,但家里有孩子的都知道,就算双亲都知书达礼、家教也没问题,却也难保就一定不会生出个“熊孩子”。
此时,对家长而言,压力是巨大的,就像那位地铁上的年轻妈妈,在怎么都无法制止孩子时,自己因为难堪而情绪崩溃了。在像参观美术馆这样人人安静的场合,小孩子尖叫、哭闹,对家长而言,那简直是可以难堪到“社死”的经历。
有心理研究发现,越是平日职场表现优秀的女性,在遇到这样的场面时越容易陷入抑郁,因为她们会自问“我怎么连这都搞不定呢”。
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孩子和其它事务不一样,不是你凭借自己的能力理性应对的,如果能接受你跟他/她好好讲道理,那就不是“孩子”,是“小大人”了,本身就说明你已经规训成功了——尽管那不等于教育成功,因为“小大人”反倒不是孩子应有的样子,可能潜藏着难以察觉的心理问题。
这当然并不只是在中国社会如此,日本社会可能因为在公众场合更注重礼貌、整洁,表现出来的厌童症也尤为显著。
2007年上映的日剧《神探伽利略》中,福山雅治饰演的物理天才汤川学,在剧中一贯理性而镇定,唯独在遇到孩子时就浑身不自在,因为孩子是他无法用理性来应对的存在。
像这样一个反传统的形象竟然能作为一部剧的主角广受欢迎,本身也折射出日本社会心态的变化——事实上,日本公众近几年来对那些不守礼的“熊孩子”越来越不宽容,可想而知,这又会在一定程度上推动日本的少子化。
和以往相比,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东亚文化传统上虽然注重礼教,但对孩子其实是极为宽容的,《红楼梦》中所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在“成人”之前的孩童时代,一个人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自在”而不受社会规范制约,因为社会都默认孩子不必像成人那样严格遵守礼法。
就此而言,现在“巨婴”的出现,与其说归结为传统文化的弊病,不如说是这种纵容一直延续下来,在本应“成人”的时期没有经历充分的“过渡礼仪”。
不过,当下的“厌童症”,对大多数人来说还谈不上是教养的问题,实际上,很多人的潜台词是:“你家是不是熊孩子,我完全不在乎,但别影响到我——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啊?”
也就是说,这里面所涉及的其实是谁有权使用公共空间的问题:指望每个孩子都能像成年人一样理性遵守公共规则是不现实的(有些成年人也做不到),但当出现彼此排斥的要求时,怎么办?
首先可以做的,就是为孩子特别辟出公共空间——谁都不喜欢在美术馆安静地欣赏画作时遇到孩子哭闹,但可以专门有一个儿童艺术馆,在那里孩子们既可以释放天性,也不至于打扰成人。
这就像很多人讨厌老年人在楼下跳广场舞喧闹,把这归结为老人没有公德心,但这种道德谴责真的能解决问题吗?老人想要跳广场舞的需求是真实存在的,但这种需求却无法得到很好的满足。实际上,很多人认为那些公共场所不应被老人占据,这恰恰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当然,像家长遇到的一些困扰,也需要心理机构的建议,毕竟,应对孩子也是需要技巧的,并不是谁都能无师自通。然而,一如我们在社会中所经常看到的,似乎公众普遍认为,那是家长理所应当做到的,至于你怎么做到,没人关心。
要让孩子成长为一个独立、自治的个体,让他们从小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培养其自理能力,成为合格的社会人,这并不只是个体或家庭的问题,而需要社会本身能有足够好的空间。在这一意义上,厌童症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它就是问题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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