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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小棉襖余愛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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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余国英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余國英:生於中國大陸,1949年隨父母遷臺,國立臺灣大學畢業後,得羅格斯大學全額獎學金赴美,先後畢業於羅格斯大學研究所、康乃爾大學研究所。 曾任教於母校羅格斯大學及汎尼笛根生大學。任職於愛絲蘭黛公司。退休後住佛州,現除專心寫作外,并任北美華文作家聯誼會副會長,世界華文女作家協會秘書長,海外華文女作協第九、十及十三屆秘書長等職。目前正在潤寫小說《我的父亲母亲》。

 (02)擠上小舢板險渡台灣海峽


「廈門?大力姐夫不是在廈門大學教書嗎?」


「就是,就是在廈門港口對面一座麗房屋和樹林覆島嶼叫鼓浪嶼不遠處就門島。」


母親不再說話,她在微弱的菜油燈光下,取出那包用剪刀剪成的亮金薄片,連夜縫了一片金薄片在父親的布鞋底,讓父親穿在腳底下,又縫了一片在一個布條中,繫在父親的腰上,再在父親身外套回他那件非常不起眼的簡單灰色布製上衣。母親再縫了一個布條袋繫在自己的腰上, 也替她自己鞋底縫上了一片金色的薄片,外面也加穿了一件舊的灰色的布製衣服。


 當母親要替京生的鞋底也縫上金片時,爸爸輕輕地問媽媽:「京生也要嗎?


「要啊!萬一在人叢中哥擠丟失散了,他還可以用這些換些錢來活命!」媽媽說的時候,美麗的眼睛裡發出淚光。


「京兒啊!這些是給你救命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拿出來,以免讓人家看見!」爸爸把縫了金片的布條繫在京生的腰上,再替他穿上縫了金片的布鞋,壓低了聲音很慎重地告訴京生:「京生,我的乖兒子,你懂嗎?

 

「懂!」京生很乖巧地點了一下頭, 濃濃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 黑黑的眼晴發出聰明的光芒。


他們丟棄了爸爸那沈重的皮箱, 帶了三個用繩索綑得緊緊的布包行李,叫了一輛黃包車,媽媽和京生坐在車上,,全部的布包行李放在脚踏板上,爸爸跟在車後跑,一家三口就匆匆忙忙連夜趕到湯山的車站去。


在站前下了人力車,,靠着車站外的燈光,爸爸揹了一大一小两個行李,右手牽着兒子的左手,媽媽左手牽了京生的右手,也揹了一個中等大的行李,跟在後面。火車站裡面人擠人,因為擠不進去,三人先手拉手站着,過了一段時間,索性就坐在站外骯髒的地上。爸爸只要看見朝車站方向有一點小空隙,就連忙跳起來揹着两個行李,一手扯住兒子京生,另一隻手扯著媽媽,用背拼命擠進人堆中去,媽媽也了揹着行李,一手扯著爸爸另一手,一手推著京生,三人拼盡了全力向前面一點一點地向車站裡面推㨈,實在前進不了,就坐在地上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京生在爸爸懷中睡著了。又不知過了多久,在黑暗中,人群騷動了起來,把他們擠醒,他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輛上面擠滿了人的貨運大卡車的後面,爸爸使盡全身的力氣由卡車後面把媽媽塞進卡車,再把京生推給媽媽,站在車上的媽媽拼命地抱住京生,父母兩人一個推一個扯好容易把兒子弄上卡車,最後,爸爸也奮力攀上了車尾。


不知怎麼一回事,他們的老舊卡車突然開動了,車上的行李紛紛地由卡車上掉落到地下,正在混亂的時候,因為車身突然向前,還沒有站穩的京生小腿一軟,失掉重心,一個倒栽葱由車上跌下車來,掉進站在車後的人叢之中一名陌生人的手中,急得爸爸跟著也跳下卡車,由那名陌生人的好心人手中接過京生,然後拖着京生重新追趕卡車。 

 

「等一等,等一等我們啊!」爸爸一手扯着京生,父子兩人跟在卡車後面,一邊追趕,一邊高舉另一隻手大喊大叫。

 

可惜,人脚跑步的速度那能趕得上大卡車的速度呢!

 

「幸福,京生!」在車上的媽媽看着追趕的父子,聲嘶力竭地哭喊,淚流滿面。  

 

「媽媽, 媽媽!」被爸爸用力扯住的京生一面竭力奔跑,一面號咷嘶叫。因為前後左右都擠滿了人,老舊的卡車被夾在人叢之中。

 

「喂,喂!司機,司機!你忘了鈎上卡車的後面的閘門!」坐在卡車後面的人大力地敲着前面司機的車窗。

 

他們這輛負載過重過多的老爺卡車終於停了下來,有人從車上跳下來尋找掉在地上的行李,爸爸拼了老命,在卡車司機把後面閘門閂上之前,火速把京生高舉上車給媽媽扯著,然後自己也奮力再度爬上了貨車的後廂。

 

卡車司機下車來把車後的閘門閂上,貨車在人叢中留出來的一條空道上前進,他們離開混亂的湯山車站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亮了。

 

到了上海,他們住在一位上海碼頭胡姓工人的家裡,這位工人曾經是京生祖父母家佃戶總管,所以口口聲聲叫他的父親余幸福為少爺,叫母親陳秀山為少奶奶。

 

「這位是小少爺罷? 長得又精神又體面啊!」胡叔恭敬地讚美道。

 

「他長得很像家父, 家父長得體面。」媽媽回答。

 

他們家三人住在上海的時候,母親每天早上慎重地給這位叫胡叔的碼頭工人一個手製布袋,袋中裝了二小片金片,胡叔每天把這布袋繫在衣服裡面的腰間出門,一個月之後,終於替他們買到了由上海到廈門的三張船票。

 

搭上了擠滿了難民的輪船抵達廈門後,他們在碼頭上又乘了一輛人力車。


「到了,這就是廈門大學的教授宿舍,看!門上寫者着: 211號!」奔跑的車夫放慢了脚步轉過頭對跟在車後的爸爸說。 

 

爸爸喘著氣付了車錢,大力的敲著大門。

 

過了一會兒,大門打開了,一位瘦瘦的中年女子站在門內。

 

「姐,幸芳姐!」爸爸很激動,這是京生第一次見到大姑媽,抗戰時他的爸爸媽媽由江蘇逃難到大後方去了。

 

「進來,幸福和秀山,快進來吧,肚子餓了嗎? 先吃些餅乾什麼的罷!不久姐夫就下班了!」這個被爸爸叫幸芳姐的女人親切地由媽媽手中接過行李。

 

「京生,這是我的姐姐,你的大姑媽!」爸爸把京生介紹給自己的姐姐。

 

「大姑媽!」京生乖巧地喚著,並且向大姑媽躹了一個躬。

 

「嗯,很乖,今年幾歲啦?功課好不好?」大姑媽笑着問道。


「今年12歲。」京生爽朗地回答。 


「託姑媽的福,功課還不錯!」爸爸很高興地回答。 


濃眉大眼,長得很俊, 一看就知道很聰明啊!」大姑媽又說。


「幸芳姐,京生長得很像外公,我父親是鹽城縣有名的美男子。」媽媽笑着回答。  


「我們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上學去了,等他們回來,再跟京生見面吧。」大姑媽和顏悅色地說。 

 

他們一家三口在廈門市廈門大學的宿舍裡住了快將近一個月,才買到了一個舢板船的三張船票,爸爸把船票給姑媽看。

 

「不容易唷,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能夠買到橫渡台灣海峽的全家三人的船票,真是太幸運了!」爸爸并不氣餒。

 

「幸福弟,你們真的不願留下了?」大姑媽問自己的弟弟余幸福。

 

「姐,我跟姐姐、姐夫不同;我在南大是教數學的講師,只不過跟人家合編了一些高中大代數等的教科書,對社會貢獻不夠大。但地主的身份是改不了的,不像姐夫,撰寫了著名的<恩格斯傳>,翻譯了有名的<資本論>,對新中國有極大的貢獻。」京生的爸爸說。

 

「幸福啊,你們一定要離開大陸嗎?」大姑媽一再問爸爸。

 

「姐,我雖然一直都在自食其力,從來没有靠剝削佃農的地租生活過,但仍然是地主的後代啊,一定逃不過被鬥爭的命運,看看秀山的姐夫,解放軍一進鹽城市,就把他這現任市長槍斃了!」爸爸回答,然後由皮帶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懇求他的姐姐:「幸芳姐,我這裡有些金元券,妳能代我換成臺幣嗎? 聽說臺灣現在是使用臺幣的。」

 

數天後,大姑媽拿出了爸爸的那包小布包交給爸爸。

 

「喏, 這是你姐夫托了人才換來的台幣,通貨澎漲得不成樣子,不知在匯率上有沒有吃虧。」大姑媽說。

 

「幸芳姐,謝謝妳!在這兵慌馬亂的年頭,能夠換到就天謝地了。」爸爸伸手接過布包;「現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幸福弟,你們到台灣一定安全嗎?」最後,大姑媽仍然不放棄問爸爸。

 

「姐,我有一位同學在臺灣中部一個小城做中學校長,他們正缺數學教師,不管如何,依我的資歷,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大概不成問題罷!」爸爸并不很肯定地回答。

 

「秀山,再不睡天就快亮了。」爸爸壓低了的聲音對媽媽說。

 

「來了,就來了,我再在行李裡包一些東西,你過來幫我再把行李綑緊些, 咱們就睡吧。」媽媽輕聲地回答。

 

天還沒亮,媽媽就輕輕地把京生推醒。

 

「媽!」京生張口想說還想睡,爸爸已經回頭伸過他的那隻大左手過來,掩住兒子的口,並用右手的食指壓著自己的嘴唇,做出一個噓的動作來,不讓孩子發出任何聲音。

 

京生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嚇了一跳,趕緊閉嘴。

 

然後,爸爸媽媽悶聲不響地抬了行李,兩人一前一後,各牽著兒子的一隻手,走出了姑媽家的門。

 

他們躡手躡腳地出了大門,走到巷口,爸爸這才開口向兒子解釋:「京兒,我怕我們動靜太大,,會吵醒大姑媽! 」

 

「我們要趁大姑媽全家還在睡覺的時候,離開廈門。」媽媽在一旁補充。

 

「對街的那輛人力車,好像就是我們昨天談妥的那一輛!」爸爸向黃包車的車伕招了招手,那車伕果然就把車拖過來了。

 

「真的不要向幸芳姐她們道別嗎?」與京生一同坐在車上的媽媽不放心地回頭遠遠看著那虛掩廈大宿舍大門,輕輕的問爸爸。

 

「算了,道別了又怎麼樣,這樣走了比較好,免得傷感!大家先保住了性命,將來再說吧!」爸爸脫下眼鏡,用手背擦了一下眼中的眼淚,輕輕地對媽媽說,,說完就閉嘴戴回眼鏡,大踏步地只顧走路。 

 

沒有想到這竟然真的是他們姐弟的永別,爸爸和大姑媽這一輩子就沒有再見過面了。

 

「到了,廈門港口到了,那邊那艘舢板船就是要到台灣去的船!」車伕終於開口打破了沈黙。

 

「京生, 醒醒,你醒醒,碼頭到了!」媽媽輕輕的把京生推醒,一面輕輕的說道;「這孩子!一上黃包車就又重新睡著了!」

 

「那也難怪,咱們今天這麼早就起來,他當然還是很睏!喂,兒子,咱們就要上船到臺灣島去!」爸爸一面大聲講話,一面喘氣,他是因為跟在黃包車後面跑得氣喘吁吁的。

 

「你們到台灣去嗎,聽說台灣是個美麗的寶島,四季如春,有香蕉和鳳梨可以吃,也聽說那裡的米飯特別香哩。」車伕接口說道。 

 

「我也聽說過!」爸爸一面喘着氣付錢,一面點頭附和那車伕。

 

余家三口一人背了一個行李卷,在廈門碼頭,興奮地攀上舢板船的時候,媽媽疑惑地問爸爸:「幸福啊,這個舢板船比起我們由上海到廈門的輪船小得太多了,可以安全地橫渡台灣海峽嗎?」

 

「唉,這艘舢舨看起來的確是太小了些,由廈門到台南雖然不到280公里,現在是夏天,據說夏末秋初的時候是台灣海峽的颱風季節,海峽裡會有狂風暴雨呢!真不知這樣小的船能否撐得過?」爸爸也很擔憂。

 

「幸福啊,這可如何是好?」媽媽雙手緊緊也摟住兒子京生,眼晴看着丈夫。

 

「這是我們唯一能搶到的船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爸爸無可奈何的說。

  

上船的時候,碼頭上非常混亂。


「行李,幸福,怎麼只剩下一件行李了?少掉了两件!」媽媽在人叢中驚慌地喊道。 

 

「秀山,秀山,只要人没有少就行!」爸爸摟着京生,拍着媽媽的背,安慰媽媽。

 

他們擠了很久才爬上了船。一家三口由甲板慌慌張張地擠進了船艙,媽媽看見有人由行李中抽出棉被舖在船艙裡的地下,不由得問那人:「怎麼把棉被舖在地上?弄髒了不好洗呀!」

 

「不舖在地上,要舖在那裡?妳看見床嗎?」那人一面回答,一面繼續攤開他的棉被。

 

爸爸媽媽四顧望去,果然艙内到處都堆滿了行李,艙角上还放了两個巨型的儲物大木桶,大概怕木桶胡亂滾動罷,桶上还綑着極粗的繩索。

 

「不要再嚕嗦了,要趕快佔好地方,待會船艙的地舖都被佔滿,那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另外有人警告地說。

 

聽那人這麼說,京生的爸媽就趕快打開他們家目前唯一行李,一人抽出一條被來,還沒有舖開,就被眾人阻止了:「一家人蓋一床被,每家少佔些地方,這是逃難,不是旅遊!」


「秀山,怎麼這條棉被看起來很眼熟?」余幸福問他的老婆。

 

「幸福,你的記憶力還不錯,這就是咱們在中日抗戰勝利之後,從四川復員回來用的那條呀!沒想到現在它又被派上了用場了!」


「可是,現在是夏天,怎麼帶個棉被呢?」爸爸問。

 

「當然帶棉被,你什麼時候看見人家逃難帶著的被不是棉被呢?早晚涼時,被子暖和一點可蓋可不蓋,而且棉被有被套,拆洗起來比較方便!」媽媽回答爸爸。

 

安頓好棉被,在舢舨的船艙裡,一家三口坐在棉被上面,有人走過來發給他們一個橡皮救生圈。

 

「先生,我們家有三個人,花了三張票的錢,買了三張票,需要三個救生圈。」爸爸對那個發放救生圈的人說。

 

「趕快先拿著吧,等一下發完了,後來的家庭連一個都分不著呢!」發救生圈的那個人對他們說道。

 

正說之間,他們聽見船尾傳來突突的響聲。

 

「哦!引掣發動了,咱們的船開始啓航了!」有人興奮地喊了起來。

 

「飯來啦,吃飯囉!」正在此時,又有一個船員用扁担挑了兩個裝了飯和菜的大桶過來分發口糧。

 

媽媽由行李中掏出了三個搪瓷大空碗。

 

那人用長柄大勺舀了飯菜,他只肯裝滿兩個大碗。

 

 「我們家兒子吃得比大人多,再給一份罷! 我們可是花了三張大人船票的錢啊!」媽媽努力爭取。 

 

那人一言不發,看了京生一眼,又舀了一大勺裝進第三隻搪瓷大碗内,余家三口一人分到一碗飯菜。

 

「要吃趕快吃,等舢舨行駛出港,海峽中的風浪會使得大家都會暈船而失去胃口的。」最後,那發放食物的船員警告大家。

 

「那邊有一大桶淡水是給大家喝的,不過一定得省著喝,在大海裡的都是鹹水,不但不能止渴,而且還越喝越渴。」大家坐在船中無聊,有人說一些危言聳聽的話來嚇唬大家。

 

自從昨天晚上吃過晚飯,余家三人今天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也没有喝過半滴水,真的是又飢又渴。京生捧着大碗,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著飯,像風捲殘雲一樣,只一會兒,他的碗中的飯菜就被這十二歲的孩子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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